元启五十六年的冬至，景明薇踏入椒风殿时，檐下冰棱正坠落在青石板上，碎成锋利的晶刃。姚念波跪在冰冷的砖地上，身上的月白色宫装洗得透亮，发间那支银簪歪斜着，映着殿内唯一一盏豆油灯，将她脸上的皱纹照得如同刀刻。殿角堆着半人高的锦盒，全是李蔓菁“赏赐”的过期贡品，最上面放着张字条：“给韩王同党的狗东西。”
“公主……”姚念波抬头时，眼角的泪已冻成冰碴，“五皇子他……又被打了。”
景明薇看着她腕上青紫的指痕，那是今日李蔓菁带着人来“搜查”时留下的。五皇子景明瑾为了护母，被侍卫踹倒在雪地里，此刻还在偏殿发着高烧。“李才人太过份了！”挽月气得发抖，“不过是仗着司马贵妃撑腰！”
姚念波却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如破锣：“过份？十五年前我被指为韩王同党时，他们往我被子里塞毒蛇；十年前五儿被段雅州用桑皮鞭抽得皮开肉绽时，没人说过份；七年前齐才人‘病逝’，他们把六儿从我怀里抢走时，也没人说过份……”
景明薇心中一凛。姚念波从未如此失态，记忆中她永远是那个在角落里默默垂泪的可怜人，连李蔓菁往她汤里吐口水，她都只会默默倒掉。可今日她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像极了沧州疫病坊里那些自知无救、反而开始撕扯绷带的病人。
“公主可知，”姚念波忽然抓起桌上的碎瓷片，指尖被割出血珠也浑然不觉，“方才李蔓菁说，五儿是‘韩王余孽的种’，该和他娘一起拖去乱葬岗……”
“够了！”景明薇夺下瓷片，却触到她掌心滚烫的温度，“我会禀明陛下，让李才人给你们母子赔罪！”
“赔罪？”姚念波猛地甩开她的手，血珠溅在破旧的窗纸上，洇出妖异的红梅，“陛下？陛下连五儿的名字都记不全！当年他说我是韩王同党时，可曾问过一句证据？不过是为了敲打韩王，拿我做了祭品！”
殿外忽然传来更夫敲梆声，三更天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后宫里格外刺耳。姚念波忽然凑近景明薇，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艾草味——那是她用来掩盖血腥味的香料。“公主还记得吗？”她声音压得极低，眼中闪着诡异的光，“三年前惊鸿公主落水，是谁在冰湖里泡了半个时辰把她捞上来？是我！可陛下赏了我什么？不过是两匹劣布！”
景明薇后退半步，看着姚念波眼中从未有过的狠厉。她想起上巳节宴会上，姚念波突然拦住皇帝为五皇子求娶世家女，当时只觉得唐突，如今想来，那竟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主动争求。
“姚才人，”景明薇握紧袖中匕首，“你想做什么？”
姚念波却忽然瘫软在地，刚才的狠厉瞬间消失，只剩下无尽的疲惫：“我能做什么？”她抚摸着腕上的旧伤，“不过是想让五儿活下去罢了……”
景明薇离开椒风殿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她回头望去，姚念波正跪在地上整理那些过期贡品，银簪在晨光中闪了闪，像极了刺客手中的淬毒匕首。走到永巷拐角，却见李蔓菁的贴身宫女慌慌张张跑来，看见她立刻跪下：“公主救命！我家主子……我家主子死了！”
景明薇赶到李蔓菁宫中时，仵作正在验尸。李蔓菁仰躺在血泊中，咽喉被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右手紧握着半枚断簪——那是姚念波常用的款式。“伤口呈弧形，”老仵作颤声道，“像是用碎瓷片割的……”
景明薇看向案几上的茶盏，里面泡着姚念波最爱喝的雨前龙井，旁边放着半块吃剩的桂花糕，正是今日她在椒风殿见过的点心。“传姚才人，”景明薇沉声道，“还有，封锁永巷，任何人不得出入！”
姚念波被带来时，身上还穿着那身月白色宫装，只是袖口多了片可疑的暗红。她看见李蔓菁的尸体，竟一滴泪也没有，只是平静地跪下：“公主唤臣妾来，可是为了李才人的事？”
“这半枚断簪，是你的吧？”景明薇将证物拍在桌上。
姚念波拿起断簪，指尖划过熟悉的缠枝莲纹：“是。三日前李才人说喜欢，向臣妾借去赏玩，怎会在她尸身旁？”她顿了顿，忽然指向墙角的盆栽，“公主请看，那株石榴树后藏着个脚印，鞋码比臣妾的大上两号。”
众人望去，果然看见泥地上有个清晰的男鞋印。景明薇心中巨震：姚念波何时变得如此缜密？她想起方才在椒风殿，姚念波整理贡品时，曾不动声色地将一块带血的碎瓷片踢到桌下。
“带下去搜身！”景明薇厉声下令。侍卫们上前，竟从姚念波袖中搜出半瓶迷药，还有一张字条，上面用朱砂写着：“借汝头，换吾儿前程。”
姚念波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没错！是我杀了她！”她猛地看向景明薇，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她骂五儿是孽种！她该杀！这后宫里所有欺负过我们母子的人，都该杀！”
景明薇看着她扭曲的面容，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在除夕宴上一舞动君王的少女。那时她眼中有光，像极了此刻姚念波眼中的火焰，只是那光早已被十五年的冷板凳磨成了恨。“你可知罪？”
“罪？”姚念波啐了一口血沫，“我何罪之有？是陛下薄情！是这后宫吃人！”她忽然扑向景明薇，被侍卫死死按住，“公主！你以为五儿真的只是想求娶世家女吗？他是想有朝一日，把我们母子受过的苦，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景明薇后退半步，看着姚念波被拖走时，袖口那片暗红在晨光中格外刺眼。她想起五皇子景明瑾每次见她时，眼中深藏的隐忍与狠戾，终于明白姚念波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狠辣——那不是疯狂，而是一个母亲为了儿子，赌上一切的决绝。
“公主，”挽月低声道，“要不要告诉陛下，这可能是五皇子……”
“不必，”景明薇捡起地上的断簪，簪头的红宝石早已脱落，“姚才人已经认罪了。”她知道，姚念波是在用自己的命，为五皇子铺就一条血路。李蔓菁背后是司马若桃，杀了她，既能除掉一个仇敌，又能挑起司马若桃与其他妃嫔的矛盾，更能让五皇子摆脱“韩王同党”的阴影，以“受害者之子”的身份博取同情。
三日后，姚念波被赐死在椒风殿。景明薇去送她最后一程时，她正坐在窗前梳发，桌上放着半块桂花糕，正是五皇子亲手做的。“公主，”姚念波对着铜镜微笑，眼中没有恐惧，只有解脱，“替我告诉五儿，别学他娘……要做就做执刀人，别做刀下鬼。”
景明薇看着她腕上那道陈年旧疤，想起十五年前她刚入宫时，也是这样平静地接受了从七品御女的位份。原来有些伤口，不会随着时间愈合，只会在日复一日的冷落中，长成最锋利的刀刃。
离开椒风殿时，景明瑾正跪在宫门外，身上还穿着为姚念波求情时被侍卫撕裂的衣袍。他没有哭，只是死死盯着椒风殿的方向，眼中燃烧着与姚念波如出一辙的火焰。景明薇知道，从姚念波拿起碎瓷片的那一刻起，五皇子的夺嫡之路，就已铺满了鲜血。
永巷的积雪被踩得泥泞，景明薇看着自己鞋上的血渍，忽然明白为何剧情要刻意降低姚念波的存在感——这个在冷宫中蛰伏十五年的女人，一旦爆发，足以撼动整个后宫。而她的死，不过是五皇子登顶路上，第一块被献祭的白骨。
后宫的风穿过永巷，卷起姚念波窗前的旧帘，露出里面空荡荡的梳妆台。景明薇握紧袖中那半枚断簪，簪头的缺口像极了姚念波最后那个血色的笑容。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当一个母亲愿意用生命为儿子铺路时，这深宫里的血案，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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