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五十六年的腊八,景明薇踏过两仪殿的鎏金门槛时,檐角铜铃正将皇帝的笑语碎成金箔。她抱着刚抄好的《贞观政要》,本想给父亲送些暖炉里新烤的栗子,却在殿门处撞见凌霜——她穿着簇新的石青色蟒纹褙子,袖口露出半幅明黄锦缎,正伏在御案上描红,而皇帝手中的狼毫笔,正指点着她笔下的《出师表》。
“‘亲贤臣,远小人’,”皇帝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和,笔尖点在“奸”字上,“此句当用中锋,如利剑出鞘,方显锋芒。”
凌霜抬眸时,发间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晃出冷光,那是昨日太皇太后刚赏的,与她耳垂上司马若桃送的东珠耳坠相映成趣。景明薇看着她腕上那支羊脂玉镯——原是文宣皇后的遗物,如今却在烛光下晃出刺目的光,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五皇子景明瑾盯着凌霜背影时,指节捏碎了手中的梅花。
“霜姐姐好雅兴,”景明薇将食盒放在暖炉边,故意让栗子壳上的糖霜落在凌霜描红的宣纸上,“父皇竟舍得把《快雪时晴帖》的摹本给你临帖?”
凌霜的笔锋微顿,墨点染开成狰狞的疤。她知道景明薇在点醒自己——这帖是皇帝从未示人的珍藏,如今却成了她“开小灶”的教材。“公主说笑了,”她福礼时故意露出袖口的云纹刺绣,正是当年豳王常穿的纹样,“不过是父皇见我字丑,随意指点罢了。”
皇帝放下狼毫,指尖划过凌霜临的“臣亮言”三字,忽然道:“霜儿的字,倒有你王叔当年的风骨。”
景明薇心中一凛。豳王景明远当年以书法闻名,却因“谋逆”案自尽,如今皇帝公然提及,显然是有意为之。她看向凌霜腕上的玉镯,那是皇帝亲赐的,据说内圈刻着豳王的小名,心中暗道:父亲这是要将凌霜捧成豳王的影子,用来敲打那些怀念旧藩的老臣?
“父皇,”景明薇状似随意地拨弄暖炉里的栗子,“昨日五弟在御书房说,想请太傅教他《武经总要》。”
皇帝闻言,眉头微蹙:“他身子好些了?”
“托父皇洪福,”景明薇低头剥栗子,指甲掐进滚烫的壳里,“只是听闻霜姐姐近来常与兵部尚书议事,五弟便也想学些兵法,免得将来被女子比了下去。”
凌霜握笔的手紧了紧,墨汁滴在“后出师表”的“后”字上,晕染成一片黑暗。她知道景明薇在拿五皇子敲打自己——自从姚念波死后,五皇子景明瑾以“孝”为名闭门不出,实则在暗中联络旧部,而皇帝重用她这个豳王遗女,本就是对五皇子派系的制衡。
“五皇子好学是好事,”皇帝忽然起身,走到凌霜身后指点她握笔,“只是兵法者,攻心为上。霜儿,你看这‘将’字,须得有雷霆万钧之势,却又要藏三分柔肠,方为良将。”
景明薇看着皇帝与凌霜近在咫尺的身影,忽然想起十五年前,父亲也是这样指点自己习字,那时母亲尚在,御案上还摆着她绣到一半的鸳鸯锦。如今物是人非,豳王的遗女成了新的棋子,而她这个亲生女儿,却要在一旁看着父亲为旁人“开小灶”。
“陛下,”殿外传来内侍总管的声音,“司马贵妃求见。”
凌霜立刻起身整理衣襟,司马若桃穿着正一品贵妃朝服走进来,腰间凤印在烛光下泛着幽光。她看向凌霜腕上的玉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哟,霜儿这镯子真好看,倒像是……”
“是父皇赏的,”凌霜连忙打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镯内的刻字,“说能安神。”
司马若桃不再说话,只是将一份军报递给皇帝:“陛下,王凯风将军在北境擒获西突厥细作,搜出密信一封。”
皇帝展开军报的瞬间,凌霜的呼吸顿了顿。景明薇看得真切,她袖中藏着的锦帕上,绣着与密信封口相同的狼头徽记——那是定西夫人阿史那珂的图腾,而凌霜作为豳王遗女,为何会与西突厥有牵扯?
“霜儿,”皇帝忽然将密信递给她,“你出身豳王府,可认得这密信上的火漆印?”
凌霜接过密信的指尖微微颤抖,火漆印上的狼头栩栩如生,正是西突厥王室的徽记。她抬眸看向皇帝,却见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忽然明白这是一场试探——皇帝明知她与西突厥有旧,却故意让她辨认密信,意在敲打她背后的司马氏。
“回陛下,”凌霜深吸一口气,将密信放回案上,“此乃西突厥王室徽记,臣妾曾在豳王府的旧物中见过。”
司马若桃的脸色微变,她没想到凌霜会如此坦诚。景明薇却在心中暗道:聪明。承认与豳王府有关,既撇清了与西突厥的直接联系,又暗示了密信可能是豳王旧部所为,将水搅浑。
“原来如此,”皇帝将密信丢进火盆,狼头徽记在火焰中扭曲成灰,“传朕旨意,命王凯风将军即刻班师,朕要亲自审问细作。”
司马若桃领旨时,目光落在凌霜腕上的玉镯,忽然道:“陛下,霜儿近来为了替您分忧,常常熬夜看奏折,不如让她搬去未央宫,也好就近伺候?”
景明薇心中一震。未央宫是皇后寝宫,司马若桃这是想将凌霜推上风口浪尖。果然,皇帝闻言皱眉:“霜儿尚为宗室女,住未央宫不合规矩。”
“陛下说的是,”司马若桃立刻改口,“那就让她住到臣妾的钟粹宫吧,也好让臣妾教导她些规矩。”
凌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恐。景明薇看着她攥紧的拳头,知道她不愿被司马若桃控制。“太傅说霜姐姐的策论写得好,”景明薇忽然开口,“不如让她住到文渊阁附近,也好随时请教?”
皇帝沉吟片刻,道:“景明薇说得有理。传朕旨意,赐凌霜居文渊阁偏殿,钦天监择日迁居。”
司马若桃脸色铁青,却只能领旨。景明薇看着凌霜如蒙大赦的表情,忽然想起五皇子景明瑾曾说过:“霜姐姐每次笑的时候,眼尾都会跳三下,像极了当年在马球场上,故意撞翻我马的那个侍妾。”
离开两仪殿时,景明薇在回廊撞见五皇子景明瑾。他穿着素白的孝袍,袖中掉出半片梅花笺,上面是姚念波的绝笔:“勿信霜刃,勿近椒风。”
“五弟还不去休息?”景明薇捡起梅花笺,触到纸背的血渍,那是姚念波咬指写下的警示。
景明瑾盯着两仪殿的方向,眼中燃烧着幽蓝的火焰:“我听见了,”他声音低哑,“父皇说霜姐姐有王叔的风骨。”
景明薇看着他腕上缠着的孝布,那是姚念波赐死时撕下的衣襟。“王叔当年也爱梅花,”她故意将梅花笺塞进他袖中,“只是后来,所有带梅花纹样的东西,都被烧光了。”
景明瑾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指节几乎嵌进她肉里:“公主想说什么?”
“我想说,”景明薇直视他眼中的狠戾,“霜姐姐腕上的玉镯,内圈刻着王叔的小名,而她刚才辨认密信时,眼尾跳了三下。”
景明瑾松开手,后退半步,孝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想起姚念波临死前的话:“霜儿这孩子,笑得越甜,刀越锋利。”原来母亲早就知道,凌霜这个看似温顺的堂姐,才是插在他们母子背上最深的刀。
“公主觉得,”景明瑾忽然冷笑,指尖摩挲着梅花笺上的血渍,“父皇是真的念着王叔,还是想借霜姐姐的手,杀了所有记得王叔的人?”
景明薇看着他眼中的疯狂,忽然明白姚念波为何要用生命为他铺路。当豳王的遗女被捧上权力中心,当皇帝用“风骨”二字勾起旧臣的怀念,五皇子的夺嫡之路,早已被父亲用亲情和鲜血铺成了修罗场。
“去睡吧,”景明薇转身走向文渊阁,“明日还要上朝,别让太傅等急了。”
她知道,凌霜迁居文渊阁,意味着她正式踏入了权力核心,而五皇子眼中的火焰,终将在某个雪夜,点燃这深宫的最后一道防线。两仪殿的烛火映着凌霜描红的身影,那个“臣”字的最后一笔,被她写成了淬毒的匕首,而皇帝指点的中锋,恰是匕首的血槽。
永巷的风卷起景明瑾的孝袍,他站在两仪殿外,看着凌霜窗纸上的剪影,忽然笑了。姚念波用碎瓷片割开的咽喉,李蔓菁死前紧握的断簪,还有父亲给凌霜“开小灶”时落下的每一滴墨,都将成为他登顶路上,最锋利的阶石。
景明薇走进文渊阁时,凌霜正在收拾笔墨,腕上的玉镯磕在砚台上,发出清越的声响。“公主,”她忽然转身,眼中没有了方才的温顺,只有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五皇子是不是很恨我?”
“他恨的不是你,”景明薇看着她砚台里未干的墨,那是皇帝常用的“紫毫”,“他恨的是这深宫里,所有能被父亲握在手中的棋子。”
凌霜低头抚过砚台边缘的缺口,那是豳王当年练字时磕坏的。“可我也是棋子,”她声音轻得像烟,“从父亲自尽那日起,我就只是枚棋子。”
景明薇看着她腕上的玉镯,忽然想起文宣皇后临终前的话:“皇家的孩子,要么做执棋人,要么做棋盘上的血。”如今凌霜成了父亲手中的棋,而五皇子正在磨他的刀,这盘棋的终局,注定血流成河。
窗外的月光洒在两仪殿的飞檐上,将皇帝与凌霜的剪影投在宫墙上,像极了当年豳王与皇帝对弈的模样。景明薇握紧袖中姚念波的梅花笺,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红,那是一个母亲用生命写下的警示——当豳王的遗女拿起狼毫笔,当皇帝用亲情做饵,这深宫里的每一滴墨,都将化作杀人的霜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