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五十八年的上巳节,景明薇在太液池边撞见胜霓时,她正将自己的斗篷披在七皇子景明瑜肩上。少年冻得嘴唇发紫,袖口还沾着泥渍,显然是被人推搡过,而胜霓的裙摆上也溅了不少泥水,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用帕子擦他脸上的污渍。
“七弟莫怕,”胜霓的声音像春雪融化,“姐姐已让小厨房炖了姜汤,喝了就不冷了。”
景明瑜缩了缩脖子,指尖攥紧胜霓的衣袖。他母亲司马若梅早逝,养母司马若桃忙于争宠,唯有这位二姐姐,会在他被其他皇子欺负时,像母鸡护崽般挡在他身前。景明薇看着胜霓发间那支普通的银簪——那是她亲手为胜霓做的,想起三日前薛尔琴在御花园说的话:“养不熟的白眼狼,有那闲心伺候外人,不如多给九儿绣个荷包。”
“二公主心善,”景明薇走近时,故意让手中的食盒落在胜霓脚边,盒盖弹开露出里面的梅花酥,“只是这斗篷是新做的吧?我记得薛贤妃前日才向尚宫局领了云锦。”
胜霓的手微微一颤,梅花酥的碎屑落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裙角上。她知道景明薇在点醒自己——薛尔琴刚为九皇子景明瑀讨来一匹云锦,转头就被她偷偷改了给景明瑜做斗篷。“公主谬赞了,”她福礼时故意挡在景明瑜身前,“不过是旧物利用罢了。”
就在这时,薛尔琴的声音从九曲桥传来:“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善人吗?”她穿着正二品贤妃的朝服,腰间玉带扣上嵌着的红宝石晃得人眼晕,“放着亲弟弟九儿不管,倒伺候起旁人的儿子来了?”
胜霓的脸瞬间惨白,景明瑜吓得躲到她身后。景明薇看着薛尔琴指尖的金护甲——那是她用四皇子景明瑜的月钱打的,心中暗道:当年四皇子被司马若梅抚养,薛尔琴迁怒于他,竟在他十岁生辰时,故意让他去冰湖捞玉佩,导致他落下腿疾,如今却在人前装慈母。
“薛贤妃说笑了,”景明薇挡在胜霓身前,“七皇子是陛下亲封的亲王,二公主照料弟弟,也是本分。”
薛尔琴冷哼一声,目光落在胜霓腕上的红绳——那是景明瑜用旧弓弦编的手绳。“本分?”她上前一步,金护甲几乎戳到胜霓脸上,“当年你弟弟四儿落水时,你怎么不见义勇为?如今倒会讨好旁人了!”
胜霓猛地抬头,眼中闪着泪光:“母亲!四哥落水是意外!”
“意外?”薛尔琴忽然笑了,笑声尖利如刀,“是啊,意外——就像你九弟被人推下台阶,也是意外!”她指向景明瑜,“是不是你干的?!”
景明瑜吓得浑身发抖,胜霓立刻将他护在身后:“母亲!七弟才多大!您怎么能……”
“住口!”薛尔琴扬手就要打,却被景明薇拦住。她看着薛尔琴眼中疯狂的光,想起去年九皇子景明瑀从假山上摔下,太医诊断是“失足”,如今看来,恐怕与这场“意外”脱不了干系。
“薛贤妃息怒,”景明薇按住她的手腕,“九皇子吉人天相,定会没事。倒是二公主,刚才为了护七皇子,自己都淋湿了,不如先回殿换件衣服?”
薛尔琴这才注意到胜霓湿透的裙摆,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却又想起九皇子还需要胜霓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好话,便哼了一声:“还不快滚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胜霓扶着景明瑜离开时,回头望了景明薇一眼,眼中满是感激。景明薇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想起四皇子景明瑜如今被禁足拾翠殿,据说是“疯病”发作,而九皇子景明瑀虽被薛尔琴推上夺嫡之路,却在一次围猎中“意外”被箭矢擦伤,至今卧病在床。薛尔琴的三个孩子,竟无一人得以周全。
“公主何必护着她们?”薛尔琴看着胜霓的背影,忽然压低声音,“您可知,胜霓那丫头,私下里总说我这个母亲刻薄?”
景明薇心中一凛,看着薛尔琴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毒。她知道,薛尔琴将自己不得宠的怨气,全撒在了孩子身上,却又渴望利用他们达成野心,最终导致亲子反目。“贤妃娘娘,”景明薇淡淡道,“二公主心性纯良,想必是误会。”
“纯良?”薛尔琴冷笑,从袖中掏出封信,“那您看看这个!胜霓写给四儿的信,说我是‘后宫毒妇’!”
信纸上是胜霓清秀的字迹,却被薛尔琴用朱砂画满了叉,像极了刑场上的朱笔。景明薇看着信中“母亲偏心”、“九弟危险”等字眼,忽然明白为何四皇子会“疯病”发作——恐怕是薛尔琴发现了这封信,才将他禁足。
“贤妃娘娘,”景明薇将信放回她手中,“虎毒尚不食子。”
薛尔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是更深的怨毒:“食子?若不是他们一个个不成器,我何至于此!四儿被养母教成了废物,胜霓胳膊肘往外拐,九儿……”她顿了顿,声音嘶哑,“九儿若是再不争气,我这辈子就全完了!”
景明薇看着她扭曲的面容,想起十五年前她刚入宫时,也是个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少女。如今却被深宫磨成了老阴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成了棋子。“贤妃娘娘,”景明薇沉声道,“收手吧,别让悲剧重演。”
薛尔琴却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太液池边回荡:“收手?我早就没了退路!”她猛地抓住景明薇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您以为九儿的箭伤是意外?那是五皇子干的!他想除掉所有绊脚石!”
景明薇心中巨震,想起五皇子景明瑾近日频繁接触禁军将领,看来姚念波的死,并未让他收敛,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野心。“贤妃娘娘有证据吗?”
“证据?”薛尔琴松开手,从袖中掏出枚染血的玉扣,“这是从九儿箭伤处找到的,上面刻着‘瑾’字!”
景明薇看着玉扣上熟悉的缠枝莲纹,那是五皇子常用的纹样,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薛尔琴这是想借她之手,扳倒五皇子,却不知自己的九皇子,早已成了夺嫡路上的牺牲品。
“此事我会禀明陛下,”景明薇收起玉扣,“贤妃娘娘还是先去看看九皇子吧。”
离开太液池时,景明薇在拐角撞见胜霓。她刚换了身干净衣服,正在给景明瑜喂姜汤,少年的脸色好了些,正低声问:“姐姐,母亲是不是不喜欢我?”
胜霓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即笑道:“傻弟弟,母亲只是……只是太累了。”她抬头看见景明薇,连忙起身,“公主。”
景明薇看着她强装的笑容,想起薛尔琴手中的信,忽然觉得无比悲哀。这个善良的女孩,夹在母亲的野心和残酷的宫斗之间,却依旧保持着天使般的心性,试图温暖每一个受伤的人。
“二公主,”景明薇递给她一支刚摘的杏花,“九皇子的伤,你多去看看吧。”
胜霓接过杏花,指尖微微颤抖:“我知道了,公主。”她顿了顿,忽然低声道,“其实九弟……他并不想争那个位置,是母亲逼他的。”
景明薇心中一叹,果然如此。薛尔琴将自己的不得志,全寄托在儿子身上,却不知夺嫡之路从来不是儿戏,一旦踏上,便是万劫不复。
接下来的日子,宫中变故频发。先是九皇子景明瑀“旧伤复发”,暴毙在寝殿,薛尔琴当场发疯,被禁足永巷。接着四皇子景明瑜在拾翠殿“疯病”加重,竟放火烧了宫殿,被侍卫重伤后关入宗人府。最后,胜霓在为九皇子守灵时,被发现与侍卫私通,被废去公主封号,打入冷宫。
景明薇去冷宫探望胜霓时,她正坐在地上玩着景明瑜编的红绳,眼神呆滞,见了景明薇也不认识,只是喃喃道:“七弟冷……给七弟斗篷……”
景明薇看着她破旧的衣衫和脸上的伤痕,想起上巳节那天她为景明瑜披斗篷的模样,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薛尔琴的三个孩子,终究没能逃脱悲剧的命运——一个暴毙,一个重伤发疯,一个被废禁闭,而这一切的根源,竟是他们母亲的野心和深宫的残酷。
“二公主,”景明薇握住她冰冷的手,“七弟很好,他让我告诉你,谢谢你的斗篷。”
胜霓忽然笑了,笑容纯真如昔,却带着一丝诡异:“七弟不冷了……真好……”
景明薇看着她眼中空洞的光,忽然明白,胜霓的天使心性,在这深宫中不过是加速毁灭的催化剂。她用善良温暖别人,却无法温暖自己,最终被母亲的野心和宫廷的倾轧碾碎。
离开冷宫时,景明薇听见薛尔琴在永巷深处哭喊:“是我错了!让我的孩子们回来!”那声音撕心裂肺,却再也唤不回逝去的生命和破碎的亲情。
太液池的冰已经融化,倒映着宫墙的影子,像极了胜霓眼中曾经的光。景明薇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无比寒冷。薛尔琴的悲剧,她孩子们的结局,都在警示着每一个人——在这深宫中,善良是奢侈品,亲情是易碎品,而野心,则是最锋利的双刃剑,伤了别人,最终也毁了自己。
夕阳落下,将冷宫的影子拉得很长。景明薇知道,胜霓的故事结束了,但深宫中的悲剧,还在继续。薛尔琴的三个孩子,用他们的鲜血和眼泪,写下了深宫最残酷的注脚,而她,作为景国的公主,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