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六十一年的清明,景明薇踏入国子监辟雍殿时,青铜编钟正将暮春的雨碎成金箔。二皇子景明浩与四皇子景明瑜并立于杏坛下,前者手中卷着的策论稿被雨丝洇出墨痕,后者袖中露出的《公羊传》注本,恰翻到“大一统”篇——这是国子监祭酒穆用今日考题的出处,而穆用的嫡女,正是三皇子景明瑆的正妃。
“二皇兄对‘王者无外,诸侯无竟’一题有何高见?”景明瑜的声音混着雨打芭蕉声,指节叩在石栏上,惊起檐下避雨的麻雀。景明薇看着他腕上那支刻着“忠勇”二字的玄铁镯,想起三日前赤岭关大捷时,他与傲雪公主相认的场景,那镯子原是司马若桃亲赐的信物。
景明浩将策论稿往石桌上一拍,墨痕在“罢黜百家”四字上晕开:“高见?穆祭酒这题分明是为三哥量身定做!‘王者无外’暗指对西突厥的怀柔,‘诸侯无竟’影射削藩,哪一句不是替三哥拉拢西域商团、打压武将集团?”
景明瑜低头抚过《公羊传》的朱批,穆用的蝇头小楷在“大居正”三字旁画了圈:“二皇兄言重了,不过是经义讨论罢了。”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大一统”的注脚,“倒是穆祭酒在注中特意提到‘六官分职’,不知是否与吏部裁撤冗员有关?”
景明薇站在柏树下,看着雨帘中走来的穆用。他穿着绯红官袍,腰间玉带扣上的和田玉蝉在雨中泛着幽光,那是三皇子妃回门时的赠礼。“二位殿下雅兴,”穆用的声音像被雨浸过的檀木,“老夫刚从三皇子府过来,他还在琢磨‘王者无外’的深意呢。”
景明浩冷笑一声,策论稿被他捏得发皱:“三哥自然要琢磨,毕竟题中‘四夷来王’四字,与他主张的‘西域互市’不谋而合。”他故意提高声音,让廊下抄书的监生都听见,“只是不知穆祭酒可还记得,当年文宣皇后力主‘强干弱枝’,与如今的‘诸侯无竟’可是大相径庭?”
穆用的脸色微变,玉蝉在腰间晃了晃。景明薇想起文宣皇后谢亦歌当年的《强干弱枝疏》,那是谢家用来制衡藩镇的利器,如今穆用出题避重就轻,显然是在为三皇子铺路。“祭酒大人,”景明瑜忽然开口,将《公羊传》递过去,“学生对‘大居正’的注脚有疑,为何要引《周礼》‘六官’而非《汉书》‘三公’?”
穆用接过书,指尖在“六官分职,各率其属”处停顿:“《周礼》重设官分职,与今上改革官制相合。”他抬眸看向景明瑜,“四皇子近来常与司马贵妃讨论吏治,想必对此深有体会。”
景明薇心中一凛。司马若桃正力主裁撤江南织造局,而穆用的长子恰在织造局任职,这“六官分职”的注脚,分明是在敲打司马氏。“祭酒大人,”景明浩忽然插话,从袖中掏出份奏折,“这是臣弟昨日收到的北境军报,王凯风将军说西突厥细作供称,三皇子妃的陪嫁商队里,藏有狼头旗的火漆印。”
穆用的玉蝉“当”地一声撞在玉带扣上,雨丝忽然变大,打湿了他的鬓角。景明瑜看着景明浩手中的军报,想起赤岭关时傲雪公主靴中的玄铁腰牌——那上面的狼头纹,与西突厥王室徽记如出一辙。“二皇兄,”景明瑜按住他拿军报的手,“军报之事,还是交于兵部处置为好。”
“处置?”景明浩甩开他的手,军报上的朱砂印在雨中模糊成血痕,“穆祭酒的女婿与西突厥通商,他出的考题又暗合西突厥的‘天可汗’制度,这难道也是巧合?”
穆用猛地后退半步,撞在杏坛的石栏上。景明薇看着他慌乱的眼神,忽然想起三皇子妃回门时,曾送给穆用一尊西突厥的狼头金佛。“二殿下慎言,”穆用的声音带着颤抖,“老夫出题向来依据经义,岂容你如此曲解!”
“曲解?”景明浩将军报拍在石桌上,雨水混着墨汁流向“四夷来王”四字,“那你解释解释,为何‘王者无外’的注脚里,偏偏引用了《匈奴列传》的‘羁縻之道’?这不是为三哥勾结西突厥张目是什么!”
景明瑜忽然拔出腰间的玉佩,那是司马若梅留下的龙凤佩,在雨中泛着冷光:“二皇兄,此事关系重大,还是请父皇圣裁吧。”他说话时,故意让玉佩的龙纹正对着穆用,那是当年文宣皇后赐给司马氏的信物。
穆用看着龙凤佩,又看看景明浩手中的军报,忽然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溅在《公羊传》的“大一统”三字上。景明薇知道,穆用这是在用苦肉计,既撇清与三皇子的关系,又暗示景明浩逼死朝廷命官。“祭酒大人!”景明瑜立刻上前扶住他,“来人!快请太医!”
景明浩看着穆用苍白的脸,忽然笑了,策论稿被他揉成纸团扔进雨里:“穆祭酒这是怎么了?难道被我说中了心事?”他转身走向雨幕,军报在手中发出湿纸的脆响,“四弟,你且陪着穆祭酒,我去趟兵部,让他们好好‘处置’西突厥细作。”
景明薇看着景明浩消失在雨帘中的背影,又看看扶着穆用的景明瑜,忽然明白这场关于策论的讨论,早已不是学术之争。穆用的考题是三皇子的投名状,景明浩的军报是致命的匕首,而景明瑜的龙凤佩,则是司马氏的盾牌。
“公主,”景明瑜扶着穆用,忽然低声道,“方才军报上的火漆印,与傲雪姐姐靴中的腰牌……”
“我知道,”景明薇替他掖好被雨淋湿的衣领,“司马氏与西突厥的往来,从来不是秘密。”她看着穆用腕上若隐若现的狼头金佛,想起赤岭关大捷时,王凯风缴获的西突厥密信,上面的火漆印与穆用书房的镇纸纹路相同。
穆用忽然抓住景明薇的手,血沫顺着嘴角流下:“公主……告诉三皇子……狼头旗在……在……”他话未说完,便晕了过去,手中的《公羊传》掉在地上,恰好翻开到“九世犹可以复仇”篇。
景明瑜捡起书,指尖划过穆用血染的注脚:“九世复仇,言深也。”他抬头看向景明薇,眼中没有了平日的温和,只有与司马若桃如出一辙的锐利,“公主,穆祭酒想说的,恐怕不是三皇子,而是……”
“我知道,”景明薇看着雨水中晕开的血痕,想起文宣皇后临终前的遗诏,“九世复仇,说的是谢家与西突厥的世仇。”她顿了顿,握紧袖中傲雪公主托人带来的狼头腰牌,“而穆用的狼头金佛,怕是谢家当年遗失的信物。”
雨越下越大,辟雍殿的青铜编钟在雨中发出沉闷的声响。景明薇看着昏迷的穆用,忽然明白,这场关于策论的讨论,不过是冰山一角。穆用的考题、景明浩的军报、景明瑜的龙凤佩,还有傲雪的狼头腰牌,共同指向一个被遗忘的秘密——文宣皇后的谢家,与西突厥王室,竟有九世血仇,而穆用,正是谢家安插在三皇子身边的暗棋。
“公主,”景明瑜将《公羊传》递给她,血染的“大一统”三字在雨中格外刺眼,“穆祭酒的题,表面是考经义,实则是在问——当‘王者无外’遇上‘九世复仇’,该如何抉择?”
景明薇接过书,指尖触到穆用留下的血字:“血火同源。”她忽然想起傲雪公主在赤岭关说的话,司马家的祖训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而谢家的遗诏是“血火同源”,原来两大家族,早已在暗中联手,要在这“王者无外”的考题里,写下“九世复仇”的答案。
辟雍殿的钟声响彻国子监,惊起无数雨燕。景明薇知道,穆用的策论题,不仅是考校皇子们的经义,更是在试探各方势力的底牌。而二皇子景明浩与四皇子景明瑜的讨论,不过是这场暗流涌动中的惊鸿一瞥,真正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雨中的血痕渐渐淡去,却在《公羊传》的书页间,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那是关于复仇、权谋与血脉的终极考题,等待着每一个入局者,写下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