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六十一年的中元夜，景明薇穿过御花园的九曲桥时，铜鹤炉里的艾草香正被夜风吹成游丝。她攥紧袖中老十夭折时的太医诊案，听见假山后传来衣料摩擦声——二皇子景明浩的玄色蟒袍角正扫过青苔石凳，而苏淑妃苏亭的月白梨花裙摆在月光下晃出碎银，两人中间摊着的素绢上，用朱砂画着未央宫的排水图。
“……老十的安胎药里有夹竹桃，”景明浩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点在素绢的太极殿前，“而梁昭媛的陪房，恰好在御药房当差。”
苏亭的指尖划过素绢上的“夹竹桃”三字，腕上羊脂玉镯磕在石桌上，发出清越的声响。景明薇看着她眉梢那抹淡愁，忽然想起文宣皇后谢亦歌的画像——当年谢亦歌也是在这样的月夜，于太液池边弹奏《广陵散》，腕上戴着的，正是这只羊脂玉镯。
“二殿下为何帮臣妾？”苏亭忽然抬头，月光在她眼中碎成银箔，“臣妾知道，不过是因为臣妾这张脸。”
景明浩猛地攥紧案上的朱砂笔，笔杆在掌心留下红痕：“住口！”他顿了顿，声音忽然柔下来，“你很像她……小时候，母妃也常穿月白梨花裙，在假山上教我读书。”
景明薇躲在太湖石后，看着二皇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孺慕。她想起文宣皇后薨逝时，二皇子抱着母亲的琴不肯放手，如今苏亭的出现，怕是圆了他心中缺失的一角。只是这“像”字，从来都是双刃剑——当年苏亭因“宛宛类卿”得宠，如今怕是也要因这张脸，卷入更深的漩涡。
“梁昭媛的人正在查臣妾的宫女，”苏亭将素绢揉成一团，“她若知道臣妾在查老十的死因，怕是……”
“怕什么？”景明浩抽出腰间的匕首，在石桌上刻下“梁”字，“有我在，没人能动你。”他说话时，故意让匕首的寒光映出苏亭的脸，仿佛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就在这时，假山顶的紫藤花架传来极轻的衣袂声。景明薇立刻屏息，看见梁昭媛的贴身宫女绿萼趴在藤蔓后，手中握着的蜡丸正在月光下反光——那是用来记录对话的密蜡。
“二殿下可知，”苏亭忽然抓住景明浩的手，“当日给臣妾送安胎药的小太监，昨日‘失足’掉进了太液池。”
景明浩的匕首猛地划破石桌，刻痕深可见骨：“梁氏好大的胆子！”他起身时，玄色蟒袍扫落了石桌上的朱砂笔，“你且安心，我会让刑部重审老十的案子。”
苏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捡起地上的朱砂笔，在素绢背面写下“谢”字。景明薇看着她腕上的玉镯，想起三日前在御书房，皇帝指着苏亭的画像对二皇子说：“她越像亦歌，越要小心。”
“娘娘，”绿萼从花架后跳下，手中的蜡丸已裹上了三层密蜡，“二皇子果然因为文宣皇后帮您。”
苏亭猛地回头，眼中没有了方才的柔弱，只有冰冷的锐利：“你去告诉梁昭媛，”她将素绢塞进绿萼袖中，“就说二皇子想借老十的案子，扳倒所有与梁氏有关的人。”
景明薇心中巨震。原来苏亭早就知道被监视，方才的“柔弱”不过是演给二皇子看的。她看着绿萼消失在月影中的背影，忽然明白，梁昭媛监视的不是二皇子，而是苏亭——这个靠脸得宠的淑妃，早已暗中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公主还不出来吗？”苏亭忽然转身，月白梨花裙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方才二殿下的话，想必公主都听见了。”
景明薇从太湖石后走出，手中的太医诊案被夜露洇湿：“淑妃娘娘何时发现我的？”
“从您踏过九曲桥开始，”苏亭抚摸着腕上的玉镯，“这镯子能映出三丈内的人影，是文宣皇后当年特意让人打造的。”
景明薇看着镯子内侧的暗纹，果然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月光下晃动。她想起文宣皇后的《女诫》批注里写过：“利器藏于身，待时而动。”原来这只玉镯，竟是谢家的传家信物。
“娘娘为何要将计就计？”景明薇指着绿萼离去的方向，“梁昭媛若拿了密蜡去告御状，二殿下……”
“二殿下？”苏亭笑了，指尖划过石桌上的“梁”字刻痕，“他帮我，是为了文宣皇后；我借他，是为了老十。至于梁昭媛……”她从袖中掏出枚染血的指甲，“这是小太监临死前塞给我的，上面刻着‘一’字。”
景明薇接过指甲，月光下“一”字的血痕格外刺眼。大皇子景明瑆近日常与梁昭媛往来，老十夭折时，他恰好在未央宫附近“赏花”。“娘娘是说，老十的死，与大皇子有关？”
“是不是他，不重要，”苏亭将指甲碾碎在掌心，“重要的是，梁昭媛以为是二皇子要扳倒她，而大皇子……”她顿了顿，看向景明薇，“大皇子以为，我手里有他勾结西突厥的证据。”
景明薇看着她掌心的血沫，忽然明白，苏亭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替身”。她利用二皇子的念母之情，借梁昭媛的监视布下陷阱，甚至可能早就知道老十夭折的真相，却故意引二皇子入局，让大皇子和梁昭媛内斗。
“公主，”苏亭忽然抓住她的手，羊脂玉镯的凉意透过肌肤传来，“文宣皇后临终前，曾留下一封密信给二皇子，说‘若见梨花影，便知故人来’。”
景明薇猛地抬头，想起二皇子书房里那封从未拆开的信。原来文宣皇后早就预料到会有“梨花影”出现，而苏亭的存在，根本不是巧合，而是谢家布下的棋子。
“所以，您接近二皇子，不仅是为了老十，更是为了……”
“更是为了谢家，”苏亭松开手，月白梨花裙在夜色中像一朵盛开的雪莲，“文宣皇后用自己的容貌做饵，让我这个‘替身’来完成她未竟的事。”
假山外忽然传来巡夜侍卫的梆子声，三更天的梆子声惊飞了栖息的夜鹭。景明薇看着苏亭腕上的玉镯，终于明白为何皇帝明知她是“替身”，却依旧破格提拔——他不是念旧，而是在利用谢家的势力，制衡日益坐大的司马氏。
“娘娘打算如何处置梁昭媛的密蜡？”景明薇收起太医诊案，上面“夹竹桃”的朱批在月光下像极了血迹。
“自然是让它‘意外’落到大皇子手中，”苏亭捡起地上的朱砂笔，在石桌上重新描红“梁”字，“大皇子与梁昭媛本就面和心不和，有了这密蜡，怕是要狗咬狗了。”
景明薇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寒光，忽然想起姚念波临死前说的话：“深宫如棋局，每个棋子都以为自己是执棋人，其实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刀。”苏亭以为自己在利用二皇子，殊不知她也是谢家的刀，而谢家，又何尝不是皇帝用来制衡各方的棋子？
离开御花园时，景明薇回头望去，苏亭正站在假山顶，月白梨花裙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像一只即将起飞的白鹤。她腕上的羊脂玉镯在月光下划出银弧，那不是故人的影子，而是新时代的刀锋。
景明薇握紧袖中的太医诊案，上面老十的生辰八字旁，有人用墨点了个不起眼的红点——那是当年文宣皇后常用的标记，意为“血债血偿”。看来老十的夭折案，不过是谢家复仇的序幕，而二皇子与苏淑妃的密会，早已被写入了文宣皇后的棋局，成为撬动整个后宫的支点。
御花园的夜露越来越重，打湿了景明薇的鬓发。她知道，梁昭媛的密蜡很快就会成为大皇子手中的利刃，而苏亭布下的陷阱，也即将迎来猎物。这场围绕老十夭折案的博弈，不仅关乎几条人命，更牵扯着谢家、司马氏、以及皇权的未来。而她，作为局中之人，必须在刀光剑影中，找到那条通往真相的窄路，哪怕路上铺满了故人的影子与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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