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铜龟鹤香炉里腾起龙涎香雾，却散不开殿中冻住的空气。景明薇垂眸站在列侯女眷的末席，指尖触到袖中半片碎玉——那是三日前靖千从北衙“十”字卫尸身手里抠出的信物，玉料与崔珉腰间的玉带钩同出一脉，此刻却成了悬在二皇子头顶的铡刀。
“陛下，臣要弹劾谢家长房、镇国将军谢承业！”崔珉往前一步，笏板撞在青砖上发出脆响，他袖口的苍松纹官服扫过丹陛，惊起几缕香灰，“谢承业私开北境铁矿，擅铸甲胄，其心可诛！”
二皇子景明浩猛地抬头，玄色蟒袍袖口的谢家徽记擦过案几，将一盏茶盏带得倾斜：“崔相血口喷人！北境铁矿本就是谢家封地，先帝亲赐的采冶权，何来‘私开’一说？”
“先帝赐的是‘采铁铸农具’！”崔珉猛地转身，指向景明浩，眼中血丝暴起，“可谢承业呢？据北衙密报，他去年腊月运出的三万斤精铁，尽数铸成了明光铠！这批铠甲此刻就藏在谢家军的武库里，陛下若不信，可派人去查！”
“北衙密报？”景明浩冷笑，“崔相是拿北衙当自家衙门了？靖总管怕是忘了，北衙归内侍省管辖，不是你崔家的私兵！”他话音刚落，站在末席的四皇子景明远忽然上前一步，青玉笏板举得端平：“二哥所言极是，崔相若没有实证，仅凭‘密报’便弹劾国之重臣，未免太过草率。”
景明薇抬眼，看见景明远腰间的玉带扣轻轻晃动——那是文宣皇后亲赐的白玉麒麟，与七皇子景明瑜的玉坠形制相同，却多了道不易察觉的裂痕。三个月前景明远还是二皇子最坚定的拥护者，每次朝会必站在他身侧，可此刻说话时，目光却频频瞟向御座右侧的司马若桃。
“四弟也觉得为兄冤枉？”景明浩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却没注意到景明远袖中悄然握紧的密信——那是司马若桃昨夜让靖一送去的，信中只写了八个字：“崔珉之锋，可试谢家之盾。”
“陛下，”崔珉从袖中掏出一卷羊皮地图，掷在景明浩面前，“这是北衙绘的铁矿分布图，谢承业的矿脉与崔氏祖矿仅隔十里，他若再往东挖三丈，就能截断崔氏的矿脉水源！”地图展开，朱砂勾勒的矿道像血丝般爬满北境山川，“臣敢问二殿下，谢承业如此布局，是想断了崔氏的活路，还是想……”他故意顿住，看向御座，“为某位皇子打造兵器，图谋不轨？”
“你敢污蔑储君！”景明浩勃然大怒，手按在剑柄上，却被身旁的内侍悄悄拉住。紫宸殿的地砖缝里还渗着昨日秋雨的潮气，他想起三日前在东宫夹道遇刺时，刺客用的正是北境精铁铸造的短刃，刀柄上刻着个模糊的“谢”字——那分明是崔珉的栽赃。
“储君？”崔珉嗤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印，印文正是“镇国将军印”，却缺了一角，“这是臣昨日在北境铁矿找到的，谢承业私铸的将军印！印文模仿先帝笔迹，边角却刻着二皇子的小字花押！”
铜印在丹陛上滚动，缺角处撞出火星。景明薇看见景明浩的脸色瞬间煞白，那花押确实是他年少时的笔迹，却早在十年前就不再用了。崔珉这招“借印杀人”太过狠辣，既坐实了谢承业谋反，又将二皇子拖下水，可谓一箭双雕。
“陛下明鉴！”景明浩扑通跪下，额头磕在铜印旁，“此印定是崔珉伪造！谢将军是臣母舅，臣若真有不轨之心，何必用如此拙劣的手段？”
“拙劣？”崔珉上前一步，俯视着景明浩，“二殿下忘了？去年您主持武举时，特意提拔了谢承业的长子做羽林卫统领，还将京畿防务图‘不慎’遗落在谢府——这难道也是巧合？”
景明薇看着崔珉袖口若隐若现的玄铁腰牌，想起靖千说的“松纹密令”。崔珉显然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从伪造印信到收买内侍，步步紧逼，就是要在今日将二皇子和谢家一起扳倒。
“够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疲惫却带着威严，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景明远，“老四，你说该如何处置？”
景明远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父皇，此事关系重大，臣以为应先将谢承业押入天牢，再派御史台彻查。至于二皇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景明浩，“暂避东宫，待查明真相后，再作定夺。”
景明浩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老四！你……”他想起三个月前景明远还信誓旦旦地说“二哥放心，有我在，崔珉动不了你”，可此刻却要将他“暂避东宫”——这分明是软禁！
景明薇看着景明远垂下的眼帘，那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想起司马若桃说的“棋子的背叛最可靠”，看来四皇子这枚原本属于二皇子的棋子，已经悄然易主。
“就依老四所言。”皇帝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来人，传旨：镇国将军谢承业即刻收押，二皇子景明浩……暂居东宫，无诏不得外出。”
“陛下！”景明浩还想争辩，却被金吾卫架起。他经过景明薇身边时，眼神里充满了不甘与愤怒，袖口的谢家徽记扫过她的裙摆，沾了些丹陛上的香灰。
崔珉看着景明浩被拖出紫宸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却在转身时与景明薇的目光相撞。他眼中的得意瞬间收敛，换成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公主殿下见笑了，老臣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景明薇微微颔首，退到殿柱后，避开了他的目光。她知道，崔珉这是在警告她——别多管闲事。袖中的碎玉硌得她生疼，那上面的纹路与崔珉抛出的铜印如出一辙，显然北衙早已仿好了谢家的印信，只等今日发难。
朝会散去时，景明远在殿门口拦住了她。“明薇妹妹，”他声音低沉，手中把玩着那枚有裂痕的玉麒麟，“方才在殿上，是二哥误会我了。”
景明薇看着他腰间的玉带扣，那裂痕在阳光下格外明显：“四殿下也是为了父皇分忧。”
景明远苦笑一声，凑近她耳边：“你可知崔珉那枚铜印是从哪儿来的？”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是北衙‘万’字卫的手笔。靖总管昨夜亲自去了趟崔相府，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个木盒。”
景明薇心中一凛。北衙“万”字卫只听司马若桃的命令，可崔珉却能调动他们伪造印信，难道……她想起司马若桃说的“寒剑出鞘，当祭苍松”，原来崔珉和司马若桃早已达成交易，用谢家的血来喂饱彼此的野心。
“四殿下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景明薇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景明远看着她，眼神复杂：“因为我不想像二哥那样，做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棋子。”他将玉麒麟塞进景明薇手里，“这个你拿着，太皇太后曾说，见此印如见她老人家。若哪天我……”他没说下去，转身离去，背影在廊柱间显得格外单薄。
景明薇握紧玉麒麟，触手冰凉。她知道，景明远这是在向她示好，也是在为自己留后路。四皇子的倒戈，意味着二皇子的势力已被彻底瓦解，崔珉和司马若桃的联盟正炙手可热，而她手中的这枚玉麒麟，此刻却成了烫手的山芋。
走出紫宸殿，景明薇看见崔珉的马车停在宫门口，老狐狸正掀开轿帘，对里面的人说着什么。她故意绕到马车后方，听见崔珉压低的声音：“……‘寒剑’已封喉，接下来就看‘飞雪’的了。记住，七皇子那边不能出岔子……”
马车里的人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像是靖千。景明薇连忙躲到石狮后面，看着马车驶离，心中巨震。崔珉所谓的“寒剑”不仅是弹劾谢家，更是要借北衙之手除掉二皇子，而“飞雪”司马若桃的下一步，显然是要控制七皇子景明瑜。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玉麒麟，那上面的裂痕仿佛延伸到了她的心里。景明远的倒戈，崔珉的野心，司马若桃的算计，还有二皇子被软禁的困境，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笼罩其中。
作为旁观者，她本想明哲保身，可如今，四皇子的示好，七皇子的安危，还有袖中那半片可能成为证据的碎玉，都让她无法再置身事外。
寒食的风又起了，吹得宫墙上的旌旗猎猎作响。景明薇抬头看向东宫的方向，那里此刻一定很冷，就像二皇子此刻的心境。而她自己，站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透骨髓。
她知道，崔珉和司马若桃的这场交易，只是开始。当“寒剑”彻底封喉谢家，“飞雪”号令北衙之时，真正的血雨腥风才会降临。而她手中的玉麒麟，或许就是打破这盘死局的关键，只是她还不知道，这枚棋子，该落向何方。
景明薇握紧玉麒麟，转身走向揽月阁。无论前路多么凶险，她必须在司马若桃对七皇子下手之前，将一切告知太皇太后——哪怕这意味着她将彻底卷入这场权力的漩涡，再也无法做一个旁观者。
紫宸殿的钟声响起，惊飞了檐角的乌鸦。景明薇加快了脚步，袖中的碎玉和玉麒麟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敲响了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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