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后的紫宸殿飘着柳絮,景明薇立在东廊朱柱后,看着五皇子景明湛将一叠账册拍在紫檀木案上。他新换的石青锦袍扫过案面,露出袖中半幅密信——那信纸上的火漆印与皇帝御笔朱批的暗纹如出一辙,只是印泥颜色比正品深了三分。
“父皇,”景明湛的声音穿透铜鹤炉的香雾,“四皇兄的征西军饷又差五百万两,户部实在挪不动了。”他说话时,指节敲在账册“运输损耗”处,那里的墨痕与三年前尤氏血崩案时的伪造笔迹惊人相似。
皇帝捻着胡须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断臂的四皇子景明远。他玄色朝服的空袖管被风掀起,露出内衬的暗金龙纹——那是昔日征西大元帅的甲胄纹样,如今却只余半幅残袖。“老五,”皇帝的声音漫不经心,“你四哥在绥云关断了右臂,这点军饷,你好意思卡?”
景明薇看着五皇子腰间新换的玉带銙,上面的缠枝莲纹与二皇子书房的镇纸如出一辙,只是莲心处多了根暗藏的银针。三日前靖千密报里的话犹在耳畔:“五皇子以‘军饷不足’为由,与陛下密谈三时辰,户部银库的封条昨夜被换。”
“儿臣并非卡军饷,”景明湛扑通跪倒,声音陡然拔高,“而是发现四哥旧部虚报军需!这五百万两……”他话未说完,皇帝已将玉枕砸在案上,震得账册里飘出张纸条——上面用朱砂圈着四皇子亲信将领的名字,落款处盖着五皇子的私印。
四皇子一直沉默的目光骤然锐利,单臂按在剑柄空鞘上:“五弟是何意思?”他断臂后虽不再掌兵,腰间却仍佩着绥云关缴获的突厥匕首,此刻指节攥得刀柄发响。景明薇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李氏家书——那是他伤后唯一续弦的侧妃李氏所写,信纸边缘还留着婴儿的爪印。
“四哥息怒,”景明湛膝行半步,指尖蹭过皇帝靴底的紫宸殿泥土,“儿臣只是按父皇旨意清查账目。”他突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再说了,四哥如今身边有李氏侧妃照料,续弦之事不急,要那么多军饷作甚?”
景明薇的心猛地一沉。五皇子刻意提起李氏,显然知道四皇子伤后唯一的慰藉便是这位出身微末的侧妃。她想起三日前在四皇子府,看见李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孩子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刻着“明”字,与四皇子的名字遥相呼应。
“放肆!”皇帝猛地起身,龙袍扫过五皇子的头顶,“军饷之事,朕自有安排。老四,你且先回府歇着。”景明薇看见他袖中滑出的密诏,封口处的朱砂印泥与五皇子玉带銙的纹样严丝合缝——那是今早五皇子亲自盖的印。
四皇子叩首时,单臂撑地的动作因失衡而晃了晃。景明薇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殿门外,空袖管在风中划出一道孤绝的弧线,忽然想起靖千补充的密报:“五皇子与陛下合谋克扣军饷,意在逼四皇子交出西境旧部兵符,却未料李氏竟有孕在身。”
“公主,”绿萼的声音在身后发颤,“方才五殿下袖口……”
“我看见了。”景明薇握紧暖玉,玉上的裂纹在春光中像极了四皇子府残荷池的冰面。五皇子袖中露出的半张银票,票面印着“户部拨银五百万两”,收款人却是二皇子名下的商号——这哪里是查账,分明是借军饷之名,将四皇子的军费转送给政敌。
五皇子离开紫宸殿时,故意在景明薇面前停下:“皇妹可知,四哥那李氏侧妃,原是掖庭浣衣女?”他晃了晃手中的翡翠扳指,“当年舒毓姿被打入掖庭,就是她在旁边伺候,如今倒成了四哥的心头肉。”
景明薇看着他指节上的红痕——那是今早按手印时用力过猛留下的。五皇子以为用五百万两银子买通皇帝,既能削弱四皇子的兵权,又能讨好二皇子,却没算到四皇子宁肯变卖王府田产,也不肯交出兵符,更没算到李氏会在此时诞下子嗣。
“五哥倒是消息灵通。”景明薇福身行礼,目光落在他腰间鼓起的钱袋——里面装着的恐怕正是二皇子给的“封口费”。三日前她去四皇子府,正看见李氏挺着孕肚为四皇子研墨,砚台里泡着的正是五皇子送来的“安胎药”,药渣里分明有避孕的零陵香。
“自家兄弟,自然要多关心。”五皇子哈哈大笑着离去,衣摆扫过廊下的铜缸,惊起的涟漪映出他腰间玉带銙的缠枝莲纹——那花纹的走向,与皇帝密诏上的朱砂批痕完全一致。景明薇忽然明白,这五百万两银子根本不是克扣,而是皇帝默许的交易:用四皇子的军饷,换五皇子彻底倒向二皇子,同时试探四皇子的底线。
四皇子府的梨树下,李氏正抱着婴儿晒太阳。孩子的啼哭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景明薇看着李氏袖口露出的银镯子,那是四皇子用绥云关缴获的敌酋盔甲熔铸的,内侧刻着“长命百岁”。
“公主来了。”李氏连忙起身,却因抱孩子不便而踉跄。景明薇扶住她,触到她腕上的茧子——那是长期浣衣留下的痕迹。三日前五皇子送来的“安胎药”被四皇子打翻在地,药汁在青砖上烫出的痕迹,至今仍像道蜿蜒的蛇。
“小公子长得真俊。”景明薇逗弄着婴儿,注意到他耳垂上的朱砂痣,与四皇子幼时画像上的一模一样。李氏脸上泛起红晕,从襁褓里拿出封信:“殿下让奴婢交给公主,说京畿卫戍的布防图在里面。”
信纸上的字迹是四皇子惯用的左手隶书,却在末尾多了个墨点——这是他与靖千约定的暗号,表示信中内容已被篡改。景明薇不动声色地将信藏入袖中,看见李氏悄悄往她手心里塞了颗蜜饯,蜜饯纸里裹着半枚银锁,锁面上刻着的“明”字缺了一角,正是四皇子幼时佩戴的物件。
“李氏姑娘有心了。”景明薇将银锁贴身藏好,听见前院传来五皇子的笑声。他带着户部的人正在查封四皇子府的田契,算盘珠子的声响透过游廊,像极了紫宸殿里皇帝敲击玉枕的节奏。
“四哥,”五皇子的声音穿透窗纸,“不是弟弟逼你,实在是户部亏空啊!你这五百顷良田……”
四皇子的声音平静无波:“地契在书房柜中,你自己去取吧。”景明薇看见李氏抱着孩子的手猛地收紧,婴儿被勒得啼哭起来,而四皇子单臂负在身后的剪影,在窗纸上显得格外挺拔。
五皇子带着地契离开时,故意绕到后院,看见景明薇便笑道:“皇妹也在?正好帮我作证,四哥可是自愿卖地的。”他晃了晃手中的田契,上面还留着四皇子按的指印,指印边缘的血迹尚未干透。
景明薇看着他腰间新换的玉带,上面的獬豸纹被擦得锃亮:“五哥辛苦了,只是这五百顷地……”
“自然是充公抵军饷。”五皇子得意地扬起下巴,没注意到四皇子站在廊下,空袖管里滑落出半张纸条,上面用朱砂写着“李氏生产,母子平安”。景明薇想起靖千今早的急报:“五皇子将四皇子田契转卖二皇子,所得银两分润户部,陛下默许。”
深夜的刑部大牢,景明薇看着四皇子单臂翻阅军饷卷宗。他面前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断臂处的绷带泛着暗红。“皇妹觉得,老五真以为那五百万两能买通我?”他忽然开口,指尖划过卷宗上五皇子的签字,墨迹下隐约透出“二”字的笔锋。
“他以为你会为了军饷妥协。”景明薇递过热茶,看见他案头放着李氏的家书,信末画着个婴儿的笑脸。四皇子伤后拒不再娶,连皇帝赐婚都婉拒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心灰意冷,却不料李氏竟在掖庭时便与他有情,如今诞下嫡子,反而成了他最坚实的后盾。
“妥协?”四皇子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冷峭,“我若交出兵符,岂不是任人宰割?”他推开卷宗,露出底下的密信,“靖千查到,老五送出去的五百万两,有一百万进了他自己的私库。”
景明薇看着密信上五皇子商号的账目,忽然明白:五皇子和皇帝的联手,看似天衣无缝,实则各有算计。皇帝想借五皇子之手削弱四皇子,五皇子想趁机捞钱固权,却都没算到四皇子会用变卖田产的方式保住兵权,更没算到李氏生子,让四皇子有了传承的希望。
“父皇他……”景明薇欲言又止,想起皇帝看见李氏生子密报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父皇自有考量。”四皇子将密信投入烛火,“老五以为卖了我能换前程,却不知自己才是棋盘上的弃子。”他说话时,窗外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那是李氏派奶娘抱来给父亲看的孩子。
景明薇看着四皇子眼中瞬间柔和的光,忽然意识到:五皇子和皇帝的这步棋,看似让四皇子陷入绝境,却意外成就了他。断臂后的四皇子不再是手握兵权的威胁,反而因李氏生子有了继承人,皇帝为了制衡其他皇子,必定会暗中扶持这个“无害”的儿子和他的后代。
“公主,”绿萼在门外低语,“五皇子在府里发脾气,说‘四哥怎么就不肯续弦’,还把新纳的柳侧妃禁足了。”景明薇想起柳清漪在梨香院守活寡的模样,忽然觉得讽刺——五皇子自己后院起火,却还在算计着兄弟的子嗣。
四皇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单臂拿起案上的狼毫:“皇妹帮我个忙,”他在素笺上写下“嫡子景承”四字,“把这个交给父皇。”笔锋虽因左手而略显生涩,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紫宸殿的晨光里,皇帝看着“景承”二字,手指在玉枕上敲出规律的节奏。景明薇立在殿角,看见他袖中滑出的密诏——上面拟定的太子太傅名单里,赫然有四皇子的旧部。五皇子和皇帝联手卖了四皇子五百万两,却没料到这步棋最终盘活了四皇子的后路,让他以嫡子为筹码,重新在深宫中站稳了脚跟。
“传旨,”皇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楚王爷嫡子景承,着即记入玉牒,赐金册宝印。”景明薇看着五皇子匆忙赶来时震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