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湖的夜雾裹着寒意渗入毡帐,景明薇捏着暖玉靠在帐柱上,看着七皇子景明瑜用匕首在松木桌上刻字。刀光映着他脸上的旧疤,在烛火下划出银色的弧,而桌面上渐渐显形的“忍”字,笔画深处嵌着三日前崔野平密信里的沙砾。
“殿下还在想雪公主的话?”崔野平推开毡帘进来,襕衫上的沙粒簌簌落在地毡上。他袖中滑出的荷叶上,茶水显影出“南海郡王暴毙”四字,与三日前快马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内容一致。景明薇看着七皇子握刀的手顿住,指节泛白如霜。
“她问我恨不恨父皇。”七皇子的声音被帐外的风声撕碎,匕首猛地划破桌面,露出底下太皇太后亲绣的缠枝莲纹,“崔大人觉得,该恨吗?”景明薇想起三日前雪姐姐问这话时,七皇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如今却只剩寒星般的冷冽。
崔野平灌下一口烈酒,酒坛封泥上的云雷纹与七皇子的环首刀柄暗合:“恨?当年陛下说‘流着司马家的血便是罪’,殿下可还记得洛阳豳王旧宅的情形?”他说话时,杨骋的长剑在帐外轻颤,弘农杨氏的家传剑穗扫过崔野平的靴底,惊起几只蛰伏的沙虫。
七皇子的匕首深深插入“忍”字中心,木屑飞溅到景明薇的裙角:“怎么不记得。”他顿住,目光投向帐外的青海湖,“那时我以为父皇是厌弃我母家,直到在凉州见过太多因‘血统’被冤杀的兵卒,才懂那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
景明薇握紧暖玉,玉上的裂纹在烛火下像极了七皇子掌心的旧茧。三日前杜彻推演的“天下人心”策论还在案头,此刻听来竟与崔野平的话不谋而合。崔野平敲了敲酒坛,坛身震出的嗡鸣与远处叛军的号角同频:“陛下是天子,天下人觉得司马氏该灭,他便不能独独护着殿下母族。”
“所以他贬我去凉州,是为了……”七皇子的声音陡然低哑,匕首转出冷光,“让我‘死’在天下人眼里?”景明薇看着他腕间若隐若现的火漆印,那是当年被诬陷时烙下的,如今却成了涅槃的印记。崔野平却笑了,指节敲着桌面的“忍”字:“不,是让你‘活’在天下人心里。”
帐外突然传来马嘶,慕容舍脂的笑声穿透毡帐:“景瑜!出来看月亮!”她的珍珠袍扫过帐绳,腰间悬着的狼牙坠子刻着新痕——三日前七皇子单刀赴会时留下的。景明薇看着七皇子收刀起身,刀光在慕容舍脂的弯刀上划出火星:“公主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慕容舍脂的马靴踢翻铜灯,火光照亮她靴底的五皇子密信碎片,“只是想问问,你这南朝皇子,怎么跟个丧家犬似的窝在帐篷里?”她话未说完,七皇子的环首刀已抵在她咽喉,刀刃上的血槽与三日前斩杀诺曷结波时的一模一样。
“公主最好闭上嘴。”七皇子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在景明薇咳嗽时猛地收刀。景明薇看着慕容舍脂腰间露出的毒针匣,与六皇子的暗器如出一辙,忽然明白靖千急报里的“吐谷浑内乱,五哥渔利”。崔野平却上前一步,将酒坛递给慕容舍脂:“公主可知,南海郡王为何暴毙?”
慕容舍脂灌下烈酒,珍珠袍上的图腾被酒液浸透:“不就是南诏反了,段氏怕他坐大?”她说话时,袖口滑落的密信写着“南海郡王欲联司马陌”。景明薇看着七皇子突然握紧的拳头,想起三日前崔野平带来的司马陌造反密报,心头一震。
“段氏怕的不是他坐大,”七皇子的刀光劈开帐内的阴影,“是怕他身上流着的,与我母族相似的血。”他顿住,指节敲在桌心的“忍”字,“就像父皇当年怕我,怕所有与司马氏沾边的人。”景明薇看着他眼中闪过的痛楚,忽然想起太皇太后说的“帝王心术,无爱无恨,只有权衡”。
“所以你不恨?”慕容舍脂的弯刀挑起七皇子的衣襟,露出火漆印,“他把你扔到凉州喂狼,你还替他说话?”帐外的风突然变大,将七皇子的声音撕碎:“恨过。但当我在黑山见过被诬为‘司马余孽’而活埋的老兵,便懂了……”
崔野平突然拔剑出鞘,剑尖挑起帐帘一角,露出外面埋伏的赤霄营士兵:“殿下是说,陛下不是怕司马氏,是怕天下人借司马氏反他?”景明薇看着士兵甲叶上的云雷纹,与七皇子的校尉腰牌严丝合缝。七皇子点头,匕首在掌心划出弧线:“天下人觉得司马氏该灭,陛下便只能灭。若有一日我能让天下人觉得,流着司马血的人也能保家卫国……”
“那就用长枪和横刀说话。”崔野平接话,袖中抖出的兵书恰好翻到“军功章”那页。景明薇看着七皇子眼中重新燃起的火光,想起三日前他在甘州剁下诺曷结波人头时的决绝。慕容舍脂突然收刀,独眼在七皇子脸上逡巡:“好!我慕容舍脂就帮你这个‘丧家犬’!”
恰在此时,雪姐姐傲雪掀开毡帘进来,嫁衣上的珍珠坠子在夜风中摇曳。她看着桌面上的“忍”字,忽然落泪:“阿瑜,当年父皇把你母妃禁足时,我偷听过他和太皇太后的对话……”景明薇看着她指尖颤抖地指向青海湖,“他说‘不是不爱,是不敢爱’。”
七皇子猛地抬头,环首刀“哐当”落地。景明薇捡起刀,触到刀柄上太皇太后亲刻的“瑜”字。崔野平灌下最后一口酒,酒坛摔碎在“忍”字上:“所以殿下该明白,陛下没把您和姨妃一起剁了,已是……”
“已是帝王最大的仁慈。”七皇子接过景明薇递来的刀,刀刃映出他泛红的眼眶,“就像南诏反了,段整暴毙;司马陌造反,父皇却留了我一命——因为我还有用。”景明薇看着他将刀插入腰带,云雷纹腰牌与刀鞘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帐外的叛军号角突然密集起来,慕容舍脂的弯刀划出冷光:“说够了吗?该去杀贼了!”七皇子点头,指了指雪姐姐:“皇姐,带雪公主回帐,这里交给我。”景明薇扶着雪姐姐转身,听见七皇子对崔野平低语:“告诉杜彻,按‘南海郡王’例,准备……”
回到雪姐姐的毡帐时,景明薇看见案头放着块榧子酥。三日前的过敏惊魂犹在眼前,她猛地打翻酥点,却见底下压着太皇太后的密信:“司马陌已围洛阳,陛下命六皇子速归。”雪姐姐忽然抓住她的手,珍珠泪滴在密信上:“明薇,你说父皇他……真的不爱阿瑜吗?”
景明薇看着密信上逐渐显形的“保七”二字,想起七皇子掌心的火漆印,轻声道:“爱,只是这份爱,被帝王的冠冕压得太深。”帐外传来兵器碰撞声,七皇子的环首刀光劈开夜幕,刀背反光映着青海湖的月,像极了皇帝当年在紫宸殿看七皇子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
当七皇子用长枪与横刀在青海湖畔杀出一条血路,当崔野平将“天下人心”的策论藏入刀鞘,当景明薇握紧暖玉看着雪姐姐的泪眼,深宫中那道“流着司马血便是罪”的圣旨,终于在凉州的风沙与青海的冷月中,化作七皇子铠甲上最坚固的鳞——那是历经误解与委屈后,对帝王心术最悲凉的理解,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唯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