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雨季来得突然而猛烈。夏时站在地理与海洋科学学院三楼的走廊窗前，望着外面如注的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一个月前，他和秦玿从云南带回的那些样本和资料，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实验室里，等待进一步分析。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秦玿的信息："校长紧急会议，十分钟后行政楼308。猜猜我们的项目怎么了？"
夏时皱了皱眉。自从回到学校，他们一直在整理云南考察的发现，还没提交正式报告。校长突然召见，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行政楼308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五个人。除了校长和秦玿，还有科技处的李处长、生物学院院长罗家栋，以及一个夏时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人——他的父亲，夏明远。
"爸？"夏时站在门口，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
夏明远微微点头，脸上是那种夏时熟悉的、公事公办的表情："科技部组织专家评审重点项目的进展，我被临时抽调进组。"
校长笑着打圆场："夏老是我们林业系统的资深专家，这次能参与评审是学校的荣幸。"
夏时机械地走到秦玿旁边的座位坐下。他能感觉到秦玿投来的好奇目光，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
"是这样的，"校长清了清嗓子，"科技部对跨学科重点项目有中期评估要求。夏教授和秦教授的'长江流域生态与地质综合考察'已经进行了两个月，需要提交进展报告并接受评审。"
秦玿挑了挑眉："但我们的计划是一年期的。现在评估是不是太早了？"
科技处李处长推了推眼镜："常规程序如此。特别是..."他顿了顿，"有委员提出疑问，为何原定的长江中下游考察转向了云南高黎贡山？"
夏时的手指在会议桌下微微收紧。这个转向确实偏离了立项书上的计划，但科学发现往往需要灵活调整。
"我们在云南发现了极具价值的极端环境生态系统，"夏时平静地说，"这对理解长江源区的地质-生物协同演化有重要启示。"
"什么价值？具体说说。"夏明远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夏时从小熟悉的质疑语气。
秦玿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他接过话头："我们发现了一种全新的生物-矿物共生系统，可能代表着生命适应极端环境的新机制。"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提高，"那些苔藓和微生物不仅耐受高温和硫化物，实际上是在利用这些条件构建有序的矿物结构！"
罗院长点点头："这确实是个重要发现。秦教授有相关论文准备发表吗？"
"还在数据整理阶段，"秦玿说，"我们需要更多实验验证。"
夏明远翻开面前的笔记本："立项书上承诺的是一年期项目结束后在《Nature》或《Science》级别期刊发表成果。现在调整研究方向，能否保证原定的产出目标？"
夏时感到一股熟悉的闷痛在胸口扩散。每次和父亲讨论工作，他都会有这种感觉——无论他取得什么成就，在父亲眼中似乎永远不够。
"科学探索不能完全按计划进行，"夏时尽量控制着语调，"重要的发现往往在意料之外。"
"但纳税人的钱不能花在'意料之外'上。"夏明远冷冷地说，"科技部需要看到明确的进展和可预期的成果。"
会议室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校长看了看两边，试图缓和："夏老的意思是，如果能有一些阶段性成果展示会更好..."
秦玿突然站起来，走到投影仪前："正好，我和夏教授整理了一些初步发现。"他从口袋里掏出U盘，动作快得没人来得及阻止，"虽然还没形成完整论文，但我想各位专家会感兴趣。"
投影上出现了他们在高黎贡山拍摄的照片和视频。沸腾的热泉、奇特的硅华台阶、那些在极端环境下繁茂生长的植物...秦玿的解说生动而富有激情，完全不同于平时的懒散形象。
"这些样本的初步分析显示，"秦玿切换到显微镜图像，"矿物沉积呈现出与生物结构高度一致的有序排列，表明生物体在主动调控这一过程。"
夏时惊讶地发现，秦玿不知何时已经将他提供的地质数据整合进了演示中，完美展示了地质条件与生物适应的关联。
"这种跨尺度的地质-生物相互作用，"秦玿总结道，"可能为理解早期地球生命如何改造环境提供新视角，甚至对外星生命探测有启示意义。"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罗院长第一个鼓掌："精彩！这绝对够得上《Science》级别。"
夏明远的表情松动了一些："确实...有创新性。但需要更多定量证据支持。"
"这正是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夏时说，惊讶于自己声音中的坚定，"计划在青藏高原继续类似环境的考察，建立更系统的数据集。"
校长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我认为项目进展令人满意。李处长，您看..."
会议最终以同意项目继续并追加部分经费结束。走出行政楼时，雨已经小了，但夏时的情绪仍然紧绷。
"那是你父亲？"秦玿跟上来，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我从不知道夏明远是你父亲。"
夏时加快脚步："不是什么需要特别说明的事。"
秦玿小跑两步跟上，右腿的旧伤让他的步伐略显不稳："嘿，慢点。我的腿还没完全好呢。"
夏时下意识放慢了速度，但没说话。
"你和你父亲..."秦玿试探地问，"关系不太好吗？"
夏时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是我在林业局的上级，负责监督这个项目。仅此而已。"
秦玿挑了挑眉："所以这就是你选择地质而不是林业的原因？"
"我不需要向你解释我的职业选择。"夏时的声音比预期的更尖锐。
秦玿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吧，好吧。不过..."他歪着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他在会议上对你的态度确实不怎么样。如果是我爸那样，我可能也会..."
"秦玿。"夏时警告道。
"行，不说了。"秦玿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但眼睛仍然带着笑意，"不过我们的演示很成功，对吧？连科技处那个老古板都看呆了。"
夏时不得不承认秦玿的表现确实出色。那些他们深夜在傈僳村寨整理的资料，被秦玿以一种夏时自己永远想不到的方式串联起来，展现出跨学科的深度和广度。
"嗯。"夏时简短地回应，但语气已经软化，"你的...演示方式很有效。"
秦玿咧嘴笑了："夏教授，这是你第二次夸我了。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怀疑你被什么附身了。"
夏时没有理会这个玩笑，但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恼火。他们并肩走在雨中，各自沉默了一会。
"那个..."秦玿突然说，"关于我们发现的共生系统，我有些额外的想法。今晚有空吗？我实验室有些东西想给你看。"
夏时看了看表："七点后我可以过去。"
"完美！"秦玿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夏时微微一僵，"带点吃的来，我猜我们会工作到很晚。"
没等夏时回应，秦玿已经转身走向生物学院的方向，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夏时站在原地，肩膀上被秦玿拍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温度，与冰凉的雨水形成奇特的对比。
晚上七点十五分，夏时提着两盒外卖站在生物学院三楼尽头的实验室门前。他轻轻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敲，还是没人。
正当他考虑是否要离开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玿小跑着过来，白大褂敞开着，里面是一件印有"Save the Earth, it's the only planet with chocolate"字样的T恤。
"抱歉！"他气喘吁吁地说，"温室里有些样本需要紧急处理。"他掏出钥匙开门，"进来吧，这里有点乱，别介意。"
"有点乱"是个巨大的保守说法。实验室里，各种仪器、样本、书籍和纸张几乎覆盖了每一寸可用表面。一台离心机还在运转，旁边的显微镜下放着未完成的样本。墙上的白板写满了潦草的公式和图表，有些地方还画着卡通风格的植物和动物。
夏时站在门口，不确定该把外卖放在哪里。秦玿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犹豫，迅速清理出一小块桌面。
"这里这里！"他把一堆文件推到地上，"我通常更整洁的，但最近分析那些云南样本太忙了。"
夏时小心地绕过地上的书籍和样本盒，把食物放在清理出的空间上。他的目光被工作台上的一系列培养皿吸引——那些来自高黎贡山的苔藓和微生物正在不同条件下生长。
"你已经开始培养实验了？"夏时问道，专业兴趣压过了对混乱环境的不适。
秦玿点点头，嘴里已经塞满了夏时带来的炒饭："嗯哼。想看看它们在实验室环境下能否保持那种矿化能力。"他咽下食物，"结果很有趣——只有来自特定温度区的样本保持了这种能力，而且需要添加特定的矿物质。"
夏时走近观察那些培养皿："符合我们的野外观察。那些最活跃的共生体确实生长在富含特定微量元素的区域。"
"不仅如此，"秦玿兴奋地说，拉着夏时的手腕走向实验室另一端的电脑，"看看这个基因测序结果。"
夏时没有挣脱秦玿的手。对方的皮肤温暖而略带粗糙，是长期野外工作的痕迹。这种直接的接触通常会让夏时不适，但奇怪的是，此刻他并不反感。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组复杂的基因序列比对。"这些苔藓含有一些前所未见的基因片段，"秦玿解释道，"我怀疑它们来自与微生物的水平基因转移。"
夏时凑近屏幕，这个距离下他能闻到秦玿身上特有的气息——某种混合了土壤、植物和咖啡的味道。"这意味着这种共生关系比我们想象的更紧密。"
"没错！"秦玿激动地拍了下桌子，"不仅仅是生态位上的共生，而是在基因层面上的相互塑造！"他转向夏时，眼睛闪闪发亮，"这可能会彻底改变我们对生物-环境协同进化的理解！"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们深入讨论了这个发现的可能意义。夏时提供了地质时间尺度的视角，秦玿则从分子生物学角度补充。不知不觉中，夏时发现自己完全适应了这个混乱的实验室环境，甚至开始欣赏这种不受拘束的研究氛围。
"我们需要设计一系列控制实验，"夏时说，在白板上写下几个参数，"温度、矿物质组成、微生物群落..."
秦玿接过马克笔，在旁边画了个夸张的箭头："还要考虑基因表达的时间动态！如果能在不同阶段取样..."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站在白板前，思维和创意像化学反应般相互激发。夏时记不清上次如此投入、如此兴奋的学术讨论是什么时候了。也许从来没有过。
深夜十一点，实验室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夏时意识到时间已晚，但他们的讨论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夏时指着白板上的一个公式，"如果这种基因转移确实发生，为什么只在特定环境条件下激活？"
秦玿突然安静下来，表情变得犹豫。这是夏时很少在这个总是直言不讳的人脸上看到的神情。
"其实..."秦玿走到一个上锁的样品柜前，掏出钥匙，"我有一些额外的发现，还没在会议上展示。"他取出几个标有特殊记号的培养皿，"这些样本显示出更惊人的特性——在特定条件下，它们不仅能矿化硫化物，还能...净化重金属。"
夏时接过培养皿，仔细观察里面的样本："这...有巨大的应用潜力。"
"正是。"秦玿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但这也是我没公开的原因。这种特性如果被商业开发..."
"会偏离基础研究的方向。"夏时理解地点头，"你担心科技部或学校会施压转向应用研究。"
秦玿松了口气，似乎很高兴夏时理解他的顾虑："我见过太多基础发现被过早商业化，最后既没产生实际应用，又阻碍了真正的科学理解。"
夏时思考了片刻："我们需要更多基础数据来支撑这一发现。青藏高原的考察变得更重要了——那里的热泉系统可能提供更多样本。"
"你仍然愿意继续合作？"秦玿问道，声音里有一丝夏时读不懂的情绪，"即使...这可能意味着与科技部或你父亲的期望不一致？"
夏时看着秦玿的眼睛。在实验室的荧光灯下，那双通常充满戏谑的眼睛此刻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脆弱，像是害怕被拒绝。
"科学真理比任何行政目标都重要。"夏时最终说道，声音比他预期的更坚定，"我父亲...他有他的立场，但我的研究我做主。"
秦玿笑了，那笑容明亮得让夏时不得不移开视线："夏时，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夏时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对这种直白的表达感到不适。他看了看表："很晚了，我们明天再继续。"
"等等，"秦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我关于这些发现的详细记录。我想...你应该看看。"
夏时接过笔记本。封面简单写着"极端环境共生体——秦玿"。他翻开第一页，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笔记、草图和数据，有些页边还粘着样本照片或小片植物标本。这显然是一本私人研究日志，记录了从最初观察到最新实验的全部思考过程。
"你确定要给我看这个？"夏时问道。在学术界，这样的原始笔记通常是最保密的财富。
秦玿耸耸肩，试图表现得随意，但夏时注意到他的手指紧张地敲打着桌面："我们是合作伙伴，不是吗？况且..."他顿了顿，"我相信你。"
这三个字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夏时感到胸口一阵陌生的温暖。他小心地将笔记本放进公文包："我会认真阅读。"
走出生物学院时，夜雨已经停了。校园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夏时深吸一口气，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期待明天的再次见面——不仅是为了科学研究，也是为了那个让他的思维以全新方式运转的人。
回到公寓，夏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整理明天的计划表。相反，他泡了杯茶，坐在书桌前打开秦玿的笔记本。
页边随处可见的小涂鸦和随想让这本笔记充满了秦玿的个人风格——一个在显微镜旁画的小笑脸，一段关于样本气味的诗意描述，甚至还有几处傈僳族村民的对话记录。通过这些文字，夏时仿佛看到了一个与公开形象不同的秦玿——不仅是那个才华横溢但懒散的生物学家，更是一个对自然充满敬畏、对科学怀有纯粹热情的探索者。
翻到最近的一页，夏时发现了一段特别标注的文字：
"与夏时合作出人意料地顺利。他的严谨弥补了我的散漫，而我的直觉有时能打开他过于理性的思维。我们发现的共生体就像我们研究的这些生物-矿物系统——看似不相容，却在更深层次上完美互补。也许科学，也许生命本身，就是关于这种看似不可能的结合。"
夏时的手指轻轻抚过这些字迹。窗外的月光透过雨后的云层，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他想起高黎贡山的星空，想起那个与秦玿并肩工作的傈僳族村寨，想起今晚实验室里那种思维共振的奇妙感觉。
明天，他们会继续这个研究。下个月，他们将前往青藏高原。但此刻，夏时只是静静地坐着，思考着关于共生、适应和意外发现的一切含义——无论是科学上的，还是，或许，个人生活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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