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夏时的脸颊。他调整了一下防寒面罩,再次检查GPS读数。海拔4873米,距离预定考察点还有两公里,但天色已经开始变暗。
"我们该扎营了。"夏时回头对身后的秦玿说。
秦玿点点头,呼吸明显比平时急促。他的嘴唇有些发紫,但眼睛仍然因为即将到达考察点而闪闪发亮。"再往前走一段?那个温泉群就在前面了。"
夏时看了看表:"温度下降太快,而且..."他注意到秦玿走路时右腿的轻微拖沓,"你的腿怎么样?"
"没事。"秦玿摆摆手,但动作有些僵硬,"高原反应而已,适应就好。"
这不是实话。自从三天前他们从拉萨驱车进入羌塘无人区,秦玿的旧伤就一直困扰着他。夏时每天都能看到他偷偷按摩右腿的动作,和夜里因为疼痛而辗转反侧的身影。
"就在这里扎营。"夏时做了决定,卸下背包,"明天一早再去温泉群。"
秦玿没有反对,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沉默地帮忙搭建帐篷,动作比往常慢了许多。
夜幕降临后,温度骤降到零下十五度。夏时点燃了便携式燃气炉,帐篷里渐渐有了些暖意。秦玿蜷缩在睡袋里,脸色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
"喝点热水。"夏时递过保温杯,"你吃晚饭了吗?"
秦玿摇摇头:"不太饿。"他接过杯子,手指碰到夏时的,冰凉得吓人。
夏时皱眉:"你的体温太低了。"他翻出医疗包,取出体温计,"测一下。"
秦玿顺从地含住体温计,但三十秒后读数让夏时的心沉了下去——38.6度。
"你发烧了。"夏时的声音比平时急促,"什么时候开始的?"
"下午...大概。"秦玿的声音有些飘,"头有点疼,我以为只是高原反应..."
夏时迅速检查了其他症状:呼吸频率加快,轻微咳嗽,指甲床发绀。最坏的可能性浮现在脑海——高原肺水肿。
"我们需要下撤。"夏时已经开始收拾装备,"现在。"
秦玿试图坐起来:"没那么严重...明天早上..."
"现在!"夏时的声音在狭小的帐篷里像一声惊雷,"你知道HAPE的死亡率有多高吗?在海拔4800米,没有医疗支援的情况下..."
秦玿眨了眨眼,似乎被夏时罕见的情绪爆发震住了。然后他缓缓点头:"好...但晚上下山更危险。"
夏时强迫自己深呼吸。秦玿说得对,夜间在无人区行进风险太大。但每拖延一小时,肺水肿恶化的风险就增加一分。
"先吃药。"夏时找出乙酰唑胺和地塞米松,"然后吸氧。如果症状没有缓解,天一亮就下撤。"
秦玿吞下药片,然后接过夏时递来的便携氧气面罩。在蓝色氧气的嘶嘶声中,他轻声说:"抱歉...搞砸了考察。"
夏时的手停在半空。在炉火的映照下,秦玿的脸显得格外年轻和脆弱,完全不同于平时那个精力过剩的形象。一种陌生的刺痛感从夏时胸口蔓延开来。
"别胡说。"他生硬地回答,"保存体力。"
那一夜,夏时没有合眼。他每隔半小时检查一次秦玿的生命体征,看着氧气瓶的存量一点点减少。凌晨三点,秦玿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咳嗽时出现了粉红色泡沫痰——肺水肿正在恶化。
夏时做了决定。他轻轻摇醒秦玿:"我们得走了。去车里还有八公里,然后开车到最近的治疗站要四小时。"
秦玿的意识似乎有些模糊,但他还是挣扎着坐起来:"样本...设备..."
"都留下。"夏时斩钉截铁地说,"只带必需品。"
他帮秦玿穿上所有能穿的衣物,然后打包了药品、剩余氧气和少量食物。当第一缕晨光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他们离开了帐篷,向着来时的方向缓慢前进。
秦玿的状况比夏时预想的更糟。每走几百米就需要停下来休息,呼吸声像拉风箱一样刺耳。夏时不得不半扶半抱着他前进,两人的行进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夏时..."三小时后,秦玿突然停下,眼神涣散,"你自己走吧...去找救援..."
"闭嘴。"夏时咬紧牙关,把秦玿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继续走。"
正午时分,他们到达了一处小山坡。夏时记得这里,来时他们曾在此短暂休息。按照这个速度,至少还需要四小时才能到达停车点——秦玿撑不了那么久。
夏时展开地图,寻找可能的捷径。他的目光落在一片标记为陡坡的区域——如果从那里直接下到谷底,可以节省至少三公里路程。
"我们从这里下去。"夏时指着那条险峻的路线,"然后沿着河床走,能更快到达车子。"
秦玿勉强看了看地图,摇头:"太陡...我走不了..."
"我可以背你。"夏时说,声音里有一种他自己都没听过的坚决。
秦玿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苦笑:"你真是...最固执的人..."
下坡的路几乎是一场噩梦。夏时背着秦玿,每一步都要在松动的碎石中找到平衡。秦玿的呼吸越来越弱,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夏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膛,但他不敢停下。
"坚持住,"他不断重复,不知道是在对秦玿还是对自己说,"就快到了..."
当他们终于到达谷底时,夏时的双腿已经抖得像筛糠。他小心地把秦玿放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立刻检查他的状况——呼吸浅快,脉搏微弱,意识时有时无。
"秦玿!"夏时拍打他的脸颊,"看着我!"
秦玿的眼睑颤动了几下,勉强睁开:"冷..."
夏时翻出最后一点氧气给秦玿吸上,然后环顾四周。谷底植被比山坡上茂密,一条小溪蜿蜒流过。他突然注意到溪边生长的一簇簇低矮植物——红景天,高原上著名的药用植物,对缓解高原反应有帮助。
夏时迅速采集了一些,捣碎后挤出汁液滴入秦玿口中:"喝下去,会好受些。"
秦玿虚弱地吞咽着,然后突然抓住夏时的手腕:"看..."
顺着秦玿的视线,夏时看到远处的山脊上有一缕烟升起——可能是牧民的营地!
"有人!"夏时立刻站起来,"我去求援。你..."
"一起去..."秦玿挣扎着要起身,"不能...分开..."
夏时犹豫了一秒。分开确实有风险,但以秦玿目前的状态,强行移动可能更危险。
"我背你。"夏时再次蹲下,"但这次别乱动。"
秦玿伏在夏时背上,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他的呼吸喷在夏时耳畔,微弱但稳定。夏时调整了一下姿势,开始向冒烟的方向前进。
"夏时..."走了约莫半小时,秦玿突然轻声说,"如果..."
"没有如果。"夏时打断他,声音因为负重而行显得断断续续,"专心...呼吸..."
秦玿安静了一会,然后又开口:"记得...云南那些...共生体吗?"
"嗯。"
"我们...也像那样..."秦玿的声音越来越轻,"不同...但在一起...更好..."
夏时的喉咙突然发紧。他无法回答,只能更紧地托住秦玿的腿,继续向前走。
幸运的是,那缕烟确实来自一个藏族牧民的夏季营地。当夏时背着秦玿跌跌撞撞地走进营地时,几个牧民立刻围了上来。语言不通,但情况一目了然。他们被带进最大的帐篷,秦玿被安置在火炉旁的毛毯上。
一位年长的藏族妇女检查了秦玿的状况,然后拿出一个小布袋,取出一些黑色药丸示意秦玿服下。夏时警惕地闻了闻——可能是某种传统药物。
"有效..."秦玿虚弱地说,"藏药...对高原病..."
夏时犹豫了一下,但在没有现代医疗条件的情况下,这总比没有强。他帮助秦玿吞下药丸,然后接过牧民递来的热奶茶。
"车子..."秦玿问,"多远?"
夏时询问了牧民,通过手势和地图交流,得知他们的停车点距离这里大约十公里,但牧民有马可以送他们过去。
"休息...一晚..."秦玿抓住夏时的手,"明天...再走..."
夏时想反对,但看到秦玿苍白的脸色和牧民们坚决的表情,他妥协了。也许一晚上的休息确实比连夜赶路更安全。
那一夜,夏时坐在秦玿身边,看着他在药力和温暖中渐渐入睡。牧民的帐篷里弥漫着酥油茶和干草的气味,炉火的光在帆布上投下跳动的影子。夏时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深处的某种紧绷已久的弦突然松弛下来的疲惫。
他轻轻握住秦玿的手腕,感受着那微弱但稳定的脉搏。在炉火的噼啪声中,夏时第一次允许自己去想那个一路上被他强行压制的念头:他不能失去这个人。不是因为项目,不是因为科学发现,而是因为...因为他是秦玿。
第二天清晨,在牧民的帮助下,他们骑马到达了停车点。秦玿的状况有所改善,但仍然需要立即就医。夏时驾车四个小时,到达了最近的低海拔城镇医疗站。
当医生确认秦玿已经脱离危险时,夏时终于允许自己崩溃。他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呼吸急促得像是刚跑完马拉松。过去二十四小时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回:秦玿越来越弱的呼吸,那段近乎绝望的负重前行,那个瞬间——当秦玿说"你自己走吧"时,他心中升起的冰冷恐惧。
"夏...时?"
夏时抬头,看到秦玿站在病房门口,身上还连着输液管,脸色苍白但清醒。
"你应该躺着。"夏时站起来,声音嘶哑。
秦玿摇摇头,慢慢走到夏时面前:"我没事了。真的。"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轻轻碰了碰夏时的手臂,"谢谢你...救了我。"
夏时突然抓住秦玿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对方微微退缩:"你差点死了!"他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你知道那有多...多..."
话语卡在喉咙里。夏时低下头,额头几乎抵在秦玿肩上。他感到秦玿的手轻轻环抱住他的背,温暖而坚定。
"我吓到你了。"秦玿轻声说,这不是问句。
夏时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医院消毒水和秦玿身上特有的气息混合的味道:"我...害怕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种锁了很久的门。夏时感到肩膀上的重量突然轻了许多,仿佛承认恐惧本身就消解了一部分恐惧。
秦玿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我哪也不去,好吗?至少..."他试图用一贯的轻松语气说,"不会在写完青藏高原考察报告之前。"
夏时抬起头,发现秦玿正看着他,眼睛里有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夏时能数清秦玿睫毛上的光点。
"回去休息吧。"夏时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平静,但手指仍然无意识地抓着秦玿的病号服,"医生说你还需要观察两天。"
秦玿点点头,但没有移动。他们就这样站在医院走廊里,谁都不愿先放手,仿佛这个简单的接触是某种无声的契约,证明彼此都安全无恙。
一周后,他们回到了南京。秦玿的肺水肿恢复得很好,只是右腿的旧伤因为这次折腾又需要一段时间的理疗。夏时则忙于整理他们带回的样本和数据——尽管经历了险情,他们还是在发病前采集到了关键样本。
生物学院的实验室里,秦玿坐在高脚凳上,一边吃着夏时带来的午餐,一边观察培养皿中的微生物生长情况。
"看这个,"他指着其中一个培养皿,"即使在实验室条件下,它们仍然保持了矿化能力。只是模式略有不同。"
夏时凑近观察,肩膀贴着秦玿的。自从青藏高原回来后,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似乎无形中缩小了,那些曾经会让人不适的偶然接触现在变得自然而频繁。
"温度梯度的影响很明显。"夏时指出不同培养皿间的差异,"与野外观察一致。"
秦玿点点头,突然转向夏时:"对了,校长找我谈了青藏高原的事故报告。"
夏时的手指在笔记本上停顿了一下:"他说什么了?"
"让我们下次'小心点'。"秦玿做了个引号手势,"但我觉得他其实挺高兴的——我们的初步发现已经引起了《Nature》编辑的兴趣。"
夏时微微点头。事故报告是他写的,刻意淡化了危险程度,强调了科学价值。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平衡——既不让校方担心未来的野外考察,又不至于让这次经历变成阻碍。
"你父亲也发邮件问了情况。"秦玿状似随意地补充道。
夏时的表情变得僵硬:"他说什么?"
"就问你是否安全,项目进展如何。"秦玿耸耸肩,"我回复说我们都很好,科学发现超出预期。"
夏时继续低头记录数据,但笔迹变得比平时用力:"他从不直接联系我。"
秦玿放下培养皿,转向夏时:"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实验室的灯光突然显得过于明亮。夏时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很复杂。"
"我们有时间。"秦玿的声音异常柔和。
夏时沉默了很久。窗外,校园里的梧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学生下课的笑闹声。
"他想要我继承他的事业。"夏时最终开口,声音低沉,"林业系统,你知道的。但我选择了地质学。"他停顿了一下,"更糟的是,我母亲去世后...我们都不太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
秦玿没有立即回应。他轻轻碰了碰夏时的手腕,一个简单但有力的接触:"谢谢你告诉我。"
夏时点点头,重新戴上眼镜。这个小小的坦白让他感到奇怪的轻松,仿佛放下了长久以来的一部分负担。
"嘿,"秦玿突然换了话题,指着显微镜,"来看看这个。我想我发现了那些基因转移的机制线索。"
夏时凑过去,他们的头发几乎碰在一起。在目镜里,微生物和植物细胞之间形成了微小的连接结构,像是微观世界里的桥梁。
"难以置信..."夏时喃喃道。
秦玿微笑着看他:"就像我说的,不同,但在一起更好。"
他们的目光在实验室的荧光灯下相遇,某种无需言语的理解在空气中流转。夏时突然意识到,在青藏高原的那场生死考验之后,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不仅是他们的工作关系,还有那些更深层的、他尚未准备好命名的情感。
但此刻,在这个充满试管和培养皿的实验室里,在科学的庇护下,这种改变似乎既安全又自然。夏时轻轻碰了碰秦玿的肩膀,然后回到他的笔记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很多发现等待探索。而这一次,他们将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