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杂志的封面在夏时的办公桌上闪着光。封面上是他们拍摄的高黎贡山地热区显微照片，那些奇特的生物矿物共生结构在专业摄影下宛如外星景观。照片下方赫然印着标题：《生命重塑岩石：新发现的生物-矿物共生范式》。
夏时用手指轻轻抚过封面。三个月前的那场生死考验，如今化作了这薄薄一纸荣誉。这本杂志旁堆满了国内外学术机构的合作邀请和媒体采访请求，自从论文发表以来，他和秦玿就成了科学界的焦点。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秦玿的信息："电视台的人到了，你在哪？他们想先采访'严谨认真的夏教授'，再采访'那个穿得像流浪汉的生物学家'。"后面跟着一个吐舌头的表情符号。
夏时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回复："五分钟到。别在他们面前那么称呼自己。"
整理了一下深蓝色衬衫的领口，夏时拿起西装外套走出办公室。初秋的南京阳光正好，校园里的梧桐叶开始泛黄。路过学生广场时，几个学生认出了他，兴奋地小声议论。夏时点头致意，脚步不停。
生命科学学院的媒体中心已经布置成了临时采访间。秦玿正和摄像师聊得火热，他今天居然穿了件还算得体的浅灰色衬衫——虽然下摆没有完全塞进裤子里，袖口也卷得高低不平。看到夏时进来，秦玿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
"看，我按你说的'打扮'了。"秦玿转了个圈，像展示新衣服的孩子，"连头发都梳了。"确实，他平时乱蓬蓬的头发今天勉强被驯服，柔软地垂在额前。
夏时伸手，下意识地想帮他整理歪斜的领子，但在碰到之前停住了："...还不错。"
秦玿似乎注意到了这个未完成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但什么也没说。
"夏教授！"一位穿着干练的女记者走过来，"我是科学频道的李雯。感谢您接受采访。"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们轮流面对镜头讲述发现的过程。夏时负责解释地质和化学部分，秦玿则生动地描述生物适应机制。当被问及青藏高原的惊险经历时，两人默契地轻描淡写带过，将重点放在科学发现上。
"最后一个问题，"李雯微笑着说，"作为来自完全不同学科的科学家，你们的合作模式是怎样的？"
夏时思考了一下："互补。我的工作习惯更...结构化，而秦教授擅长跳出框架思考。"
秦玿插话："他是说我是混乱的代名词。"采访团队笑了起来，秦玿继续道，"但夏教授说得对，正是这种差异让我们的合作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像我们研究的共生系统——看似不相关的元素结合在一起，创造出全新的可能性。"
夏时看了秦玿一眼。在聚光灯下，秦玿的眼睛闪闪发亮，不是平时那种顽皮的光，而是一种更深邃的、近乎智慧的光芒。这一刻的秦玿，与那个在青藏高原濒临死亡的人判若两人，又与那个深夜在实验室专注研究的科学家完美重叠。
采访结束后，秦玿被制作人拉住讨论可能的纪录片企划。夏时站在媒体中心外的走廊上，透过窗户看着里面手舞足蹈的秦玿。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发光。
"夏教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夏时转身，看到父亲夏明远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一本《自然》杂志。自从青藏高原回来后，他们还没见过面，只是通过几封简短的工作邮件。
"爸。"夏时站直身体，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领带，"我不知道你在学校。"
"临时来开个会。"夏明远走近，将杂志递给夏时，"我买了二十本。送给了林业局所有高层。"
夏时接过杂志，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种公开的骄傲表现与父亲一贯的严肃作风不符。
"科技部的张部长也很感兴趣，"夏明远继续说，声音比平时柔和，"他认为你们的研究可能有环境修复的应用前景。"
夏时警觉起来："现在还太早。我们才刚刚开始理解基础机制。"
"当然，基础研究很重要。"夏明远点点头，但眼神闪烁着某种计算的光芒，"但如果能开发出实际应用，对争取更多经费很有帮助。"
夏时太熟悉这种语气了——父亲又在权衡政治和利益。他突然想起秦玿对那些商业化的担忧。
"我们不会急于转向应用研究。"夏时的声音变得生硬，"这个发现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夏明远微微皱眉："科学需要资金支持，夏时。而资金来自政府和企业的实际需求。"
正当夏时准备反驳时，媒体中心的门开了，秦玿大步走出来："夏时，他们想下周再安排一个..."他猛地刹住脚步，看到了夏明远，"哦，夏叔叔！"
夏明远的表情立刻变得亲切："秦教授！恭喜你们的重大发现。"
秦玿热情地与夏明远握手："谢谢！其实夏时才是这篇论文的第一作者，他的地质分析太关键了。"
夏时看着两人交谈，胸口泛起一阵奇怪的温热。秦玿总是这样——在学术荣誉面前毫不犹豫地分享功劳，哪怕自己付出了同样多甚至更多。
"我正要和夏时讨论你们研究的潜在应用方向，"夏明远对秦玿说，"科技部很感兴趣。"
秦玿的笑容稍稍收敛："应用？我们还在基础研究阶段呢。"
"当然，当然。"夏明远拍拍秦玿的肩膀，"但长远来看，这种生物矿化机制可能对污水处理、土壤修复..."
"或者外星球改造。"秦玿半开玩笑地打断他，"夏叔叔，科学就像植物，催熟的味道总是不如自然成熟的甜。"
夏明远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说得好！不过别忘了，温室里的植物往往长得更好。"
秦玿歪着头，笑容不变但眼神变得锐利："可最有趣的发现总是在野外，在那些不受控制的环境中。对吧，夏时？"
夏时看着父亲和秦玿之间无形的角力，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站在哪一边："基础研究优先。这是我们的共识。"他看向秦玿，得到一个默契的眼神回应。
夏明远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秦玿，表情变得若有所思："好吧，我不打扰你们了。夏时，你母亲...的忌日快到了。今年回家一趟吧。"
夏时僵硬地点点头。父亲很少主动提起母亲，这个突然的转变让他措手不及。
夏明远离开后，秦玿轻轻碰了碰夏时的手臂："没事吧？"
夏时深吸一口气："嗯。他只是...习惯从实用角度思考问题。"
"而你不赞同。"秦玿了然地说，"我注意到了，你们父子俩的相处方式...很有趣。"
夏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纪录片企划怎么样？"
秦玿识趣地顺着话题转变："哦，他们想跟拍我们下一次野外考察。我说得先问问'严谨认真的夏教授'。"他模仿着电视台人员的语气，成功让夏时的嘴角松动。
"下次考察至少要等两个月后，"夏时说，"你的肺功能需要完全恢复。"
秦玿做了个鬼脸："医生也这么说。不过..."他凑近一步，声音降低，"我有个想法。既然暂时不能去高原，我们可以先去趟云南，回访那些地热区。看看季节变化对共生系统的影响。"
夏时考虑了一下。这个提议确实有科学价值，而且云南的海拔相对安全。但他没有立即同意："你的腿怎么样？"
"好多了！"秦玿跺了跺右脚证明，"几乎不疼了。而且云南的路我熟得很，不会有危险。"
夏时盯着他，想起青藏高原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秦玿，胸口一阵发紧。
"真的，"秦玿的声音柔和下来，似乎读懂了夏时的担忧，"我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那种情况。我保证。"
"计划要详细。"夏时最终说道，"包括紧急预案。"
秦玿立正敬礼："遵命，长官！"然后他看了看表，"天哪，都这个点了！我们得赶紧去实验室，那些新样本应该出结果了。"
他们并肩走向生命科学学院，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秦玿一路上不停地说着对样本的期待和新实验的想法，而夏时大多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提出一两个问题。这种相处模式对他们来说已经变得如此自然，就像呼吸一样不需要思考。
实验室里，最新的基因测序结果正显示在电脑屏幕上。秦玿立刻扑到屏幕前，眼睛快速扫过那些复杂的序列。
"看这里！"他指着一段高亮区域，"我猜得没错，那些特殊基因确实来自水平转移！"他兴奋地转向夏时，"而且转移时间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近。"
夏时凑近屏幕，肩膀贴着秦玿的。这种亲近曾经会让他不适，现在却成了工作常态。"这意味着适应是动态进行的，不是长期进化形成的。"
"没错！"秦玿激动地敲击键盘，调出另一组数据，"而且看看这个表达模式——它只在特定环境条件下激活。就像个环境感应开关！"
他们花了整个下午分析数据，完全忘记了午饭。当夏时的胃终于发出抗议时，窗外已经华灯初上。
"我们应该吃饭。"夏时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秦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T恤上提，露出一截腰部的皮肤和那道西藏留下的疤痕："实验室对面新开了家面馆，据说很不错。"
面馆很小，但干净明亮。他们选了角落的一张桌子，点了招牌牛肉面和几样小菜。秦玿往面里加了大量辣椒油，而夏时则保持着原味。
"所以，"秦玿边吃边问，"你父亲提到的应用方向...你怎么看？"
夏时搅动着面条："科学最终应该服务社会。但现在谈应用为时过早。"
秦玿点点头："我担心的是一旦商业利益介入，基础研究就会被带偏方向。"他罕见地皱起眉头，"去年生物学院有个团队发现了一种新型抗生素，结果药厂介入后，所有研究都转向了短期见效的改良，而放弃了更基础的作用机制探索。"
夏时理解这种担忧。他想起了父亲眼中那种计算的光芒："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暂不申请专利。"
"真的？"秦玿惊讶地抬头，"我以为你会更...务实一些。"
夏时喝了一口茶："科学真理比短期利益重要。"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是你教会我的。"
秦玿的眼睛在面馆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他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手机铃声打断。
"罗院长？"秦玿接起电话，表情逐渐变得复杂，"现在？...好吧，我们马上过去。"
他挂断电话，叹了口气："校长和罗院长要在办公室见我们，'紧急事项'。"
夏时皱眉："知道是什么事吗？"
秦玿摇摇头，但眼神变得警惕："我只希望不是关于'应用方向'的讨论。"
校长办公室里气氛凝重。除了校长和罗院长，还有科技处的李处长和一位夏时不认识的中年男子。
"这位是科瑞生物科技的陈总，"校长介绍道，"他们对你们的研究非常感兴趣。"
陈总热情地上前握手："令人振奋的发现！我们公司专注于环境生物技术，你们的研究可能有革命性应用。"
夏时和秦玿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校长期待地看着他们："陈总提出了一项慷慨的合作提议：五年研究经费，外加专利分成。"
秦玿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具体是什么样的合作？"
"我们希望能独家授权这项技术的商业开发权，"陈总微笑着说，"特别是重金属污染治理方向。"
夏时感到一阵不适："我们的研究还在基础阶段，离实际应用还很远。"
"当然，当然，"陈总点头，"科瑞可以提供所有必要的研发支持。我们有最先进的实验室和设备。"
罗院长插话："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学校的科研经费一直紧张，这样的企业合作对学院发展非常有利。"
校长也点头："科技部也很支持这种产学研结合的模式。"
夏时看着他们一个个期待的表情，突然明白了这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施压会议。他的目光转向秦玿，后者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但眼睛里已经燃起了熟悉的叛逆之火。
"我们需要考虑一下，"夏时说，声音比平时更冷，"这是重大决定。"
"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呢？"陈总摊开双手，"科瑞的报价非常优厚，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校长，"各方面的支持都很充分。"
秦玿突然笑了，那种让夏时知道大事不妙的笑容："陈总，您公司目前的主打产品是哪种细菌菌株？"
陈总愣了一下："呃...主要是枯草芽孢杆菌系列..."
"啊，传统品种。"秦玿点点头，表情无辜，"贵公司在基因测序和合成生物学方面投入如何？据我所知，要真正开发我们的发现，需要相当深厚的基础研究能力。"
陈总的笑容变得勉强："我们正在加强这方面建设..."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成了秦玿一个人的表演。他抛出一个又一个专业问题，从基因编辑技术问到蛋白质组学分析能力，每一个问题都精准戳中这家传统生物企业的软肋。夏时保持着沉默，但内心为秦玿的策略喝彩。这不是直接的拒绝，却比拒绝更有效。
最终，校长不得不打断这场越来越尴尬的对话："好了，秦教授，我想陈总已经明白了你们对研究质量的重视。具体细节可以慢慢商讨。"
离开行政楼时，夜已深了。秦玿长舒一口气，像刚打完一场仗："我打赌他们不会再那么急着'合作'了。"
夏时摇摇头，既是无奈也是钦佩："你把他问得满头大汗。"
"那种公司，"秦玿不屑地哼了一声，"只想着快速变现，根本不懂真正的研究。"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严肃，"夏时，我们需要保护这个发现。不能让它被商业化毁掉。"
月光下，秦玿的表情坚定而纯粹，没有任何平时嬉皮笑脸的影子。夏时突然想起青藏高原上那个虚弱的秦玿说"不同，但在一起更好"时的眼神——与此刻一模一样。
"我有个想法，"夏时说，"我们可以成立自己的研究小组，申请国家基础科学中心项目。这样既能保证经费，又保持独立性。"
秦玿眼睛一亮："你愿意牵头？你知道我讨厌行政手续..."
"我们可以一起。"夏时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你负责科学构想，我负责申请流程。"
秦玿突然抓住夏时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真的？就这么定了！"然后，出乎夏时意料的是，秦玿倾身向前，给了他一个快速的拥抱，"我们会创造历史的，夏时。我保证。"
这个拥抱转瞬即逝，但足以让夏时闻到秦玿头发上阳光和洗发水的味道，感受到他T恤下瘦削却坚实的肩膀。等夏时回过神来，秦玿已经松开手，大步走向前，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兴奋地谈论着研究计划。
夏时站在原地片刻，感受着手臂上残留的温度。他想起父亲今天提到的母亲忌日，想起那些未说出口的家庭矛盾，想起自己多年来筑起的高墙。然后他加快脚步，跟上那个在月光下手舞足蹈的身影。
也许科学不是唯一需要重新思考的领域。也许，就像他们研究的共生系统一样，有些看似不可能的结合，恰恰能创造出最美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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