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子砸在泥地上,噗噗响。
徐深的鞋帮子早泡透了,每一步都像踩着块冰坨子。
他能听见身后粗重的喘息——三道黑影追得近了,腰间挂着的铜铃撞在药种袋上,叮铃一声,惊得他心跳漏了半拍。
那是母亲临死前挂在他颈间的。
当时他才十三岁,玄霄阁的人踹开院门,父亲被按在青石板上,肋骨断了三根,还在咳血。
母亲把他塞进地窖,铜铃塞进他手心时,指腹蹭过他手腕上的旧疤——那是他七岁时偷挖灵草被刺的,母亲总说这疤是“土命人的记号”。
“去九死崖。”父亲最后一句话混着血沫子,“土毒可炼金。”
徐深猛地拐进乱石滩。
这里他熟,去年跟着父亲采药时来过——滩边泥地底下埋着毒蓼根,雨水一泡就冒绿雾。
他抄起块碎石砸向左边,那黑影踉跄两步栽进泥潭,立刻被黏得拔不出腿。
右边那个挥着淬毒短刃扑来,他矮身闪过,脚尖勾住块凸起的岩石,那人收势不及,膝盖撞在石棱上,闷哼着跪了下去。
第三个人的指甲刮过他后颈,带起一道血痕。
徐深咬着牙,反手把怀里攥了半夜的断肠草粉扬出去。
那是他翻遍后山晒的,专克练气期修士的灵识——果然,黑影捂着眼嘶吼,徐深趁机钻进崖底的废洞窟,后背重重撞在潮湿的石壁上。
喘息声里,他摸到怀里的布包。
父亲塞给他的《灵根辨识图》还在,边角被雨水泡得发皱。
母亲说的“生死关头摇铜铃”他没敢试,可此刻摸着颈间的铜铃,倒像摸着块烧红的炭。
洞窟外的雨小了些。
徐深摸黑往外挪,月光从崖顶裂缝漏下来,照见脚下一片灰扑扑的土。
他蹲下身,手指插进土里——黏,腥,带着股铁锈味。
九死崖的土毒,果然名不虚传。
可父亲说“土毒可炼金”,总不会是骗他的。
他从药种袋里摸出把旧锄头。
这是父亲生前用的,木柄上还留着他掌心的茧印。
第一锄落下时,泥土里“咔”地响了声,像敲碎了层硬壳。
徐深愣了愣,再锄第二下,土突然软得离谱,松松垮垮翻起来,竟泛着点若有若无的绿意。
“腐叶灰。”
沙哑的声音惊得他差点扔了锄头。
老哑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灰布衫上沾着泥点,手里攥着个粗陶罐子。
徐深见过这老头——三年前父母被逐时,他在玄霄阁山门外见过他蹲在墙根,现在想想,这老头怕是在九死崖守了好些年。
老哑伯蹲下来,用枯枝在地上划:徐执事救过我命。
徐深喉咙发紧。
他把腐叶灰掺进土里,老哑伯就蹲在旁边,看他翻土、理垄,像在看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等药田整出三分地时,崖顶突然传来动静——是追踪的黑影找来了。
老哑伯突然站起来,指了指药田,又指了指崖西头的枯树。
他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啪地打燃,扔向枯树。
火苗蹭地窜起来,映得崖壁一片通红。
追来的黑影骂骂咧咧往火那边跑,老哑伯冲徐深比划个“走”的手势,自己却抄起块石头跟了上去。
徐深攥紧锄头。
他摸出粒青露芝的种子,埋进新翻的土里。
这是父亲生前最宝贝的灵种,说是能救筑基修士的命。
他盯着那处土,雨又下起来了,他蹲在田边,眼皮直打架——
再睁眼时天快亮了。
徐深猛地坐起来,差点撞翻旁边的水罐。
月光下,药田里那株青露芝正抽着芽,嫩绿的叶子上挂着水珠,竟比寻常灵植快了十倍不止。
他伸手碰了碰叶片,指尖麻酥酥的,像触到了活物。
远处传来重物坠崖的闷响。
徐深猛地转头,只看见老哑伯的灰布衫角在崖边晃了晃,就被晨雾吞没了。
他攥紧颈间的铜铃,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父亲说的“土毒可炼金”,原来这九死崖的毒土底下,真埋着活的灵脉。
晨雾漫过来时,青露芝的花苞颤了颤,绽开道细缝。
徐深摸出怀里的《灵根辨识图》,借着微光翻到“青露芝”那页——上面父亲用朱笔写着:“芽生三夜即熟,可解百毒,可助筑基。”
他望着渐亮的天,把铜铃按在胸口。
老哑伯最后看他的那眼,像块石头沉进心里。
徐深握紧锄头,新磨的茧子蹭得木柄发痒。
他突然明白父亲说的“炼金”是什么意思了——九死崖的毒土能炼的,从来不是灵脉,是活人。
东边的天泛起鱼肚白。
徐深蹲在药田边,看着那株青露芝的花苞在晨风中缓缓舒展。
他摸了摸后颈的血痕,已经结了痂。
远处传来玄霄阁的晨钟,他数着那钟声,一共九下——是练气九境的修士在敲。
“这地方,能活。”他对着药田轻声说。
风卷着晨雾掠过崖底,把他的话卷得支离破碎。
而那株青露芝的花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一丝青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