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是沈聿。

他似乎也感应到了目光，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穿过红提的缝隙，精准地捕捉到了我。那瞬间的愕然很快被一种纯粹的、看到有趣变量的探究眼神取代。

超市明亮的顶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脚边投下清晰的影子。背景是喧闹的人群、堆叠的商品和促销广告牌。这场景与他身上那种超越尘世的、专注于抽象世界的气质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他推着购物车绕过货架，走了过来。他的购物车里更简单：几盒牛奶，一大袋吐司，一罐巨大的花生酱，还有几包印着看不懂文字的速食面。

“林博士。”他开口，声音清越，在超市的嘈杂背景音里依旧清晰，“买菜？”他的目光扫过我购物车里那几样单调的食材，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评估一个不理想的实验样本。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那张写满符号的清单上，“这是……黎曼曲面上的路径积分优化？” 我认出几个眼熟的符号组合。

“近似解。”沈聿干脆地把清单递了过来，上面除了复杂的数学式，还潦草地写着“牛奶*3”、“吐司*1kg”、“花生酱超大罐”。他用笔尖点了点一个被圈出来的积分符号，“迭代收敛性在边界条件突变时不稳定，需要引入额外的拓扑约束项。”他像是在讨论一个亟待解决的理论问题，而非今晚的晚餐。

超市的背景音仿佛瞬间被屏蔽。我们站在堆满红提的货架旁，就着一张写满数学符号和花生酱的购物清单，低声讨论起一个高维流形上的收敛性问题。术语如同加密语言，在生鲜区的喧嚣中无声地穿梭。

“可以考虑引入额外的Kähler模空间上的联络修正……”我下意识地接话，思维瞬间被拉入那个纯粹理性的世界。

“代价是计算复杂度指数级增长，不符合‘购物’这一任务的优化目标。”沈聿一本正经地反驳，手指点了点清单上的“速食面”，“时间资源有限。”

我：“……”

短暂的沉默。两人看着那张荒诞又和谐的清单，又看看彼此。沈聿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纯粹智力游戏乐趣的弧度。我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冰雪初融般的微光。

“或许，”沈聿拿起旁边货架上一盒包装精美的冷冻豌豆，像展示一个理论模型，“在有限维相空间逼近下，可以找到次优但效率更高的解？”他晃了晃豌豆盒子。

冷冻豌豆。一个具象化的、生活化的“解”。

我看着他手中的豌豆，又看看自己购物车里那袋冰冷的混合蔬菜。一种奇异的、近乎幽默的感觉，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开微小的涟漪。

“效率尚可。”我给出了评价，伸手从货架上也拿了一盒同样的冷冻豌豆，放进自己的购物车。

沈聿点点头，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的理论验证，将那张写满符号的清单折好，塞回口袋。他推着购物车，目标明确地走向收银区，步履轻快，仿佛刚刚解决的不是晚饭问题，而是某个困扰弦论界的难题。

我也推着车跟上。结账的队伍很长。两人沉默地排着队，中间隔着半个身位。没有交谈，空气里只有超市广播的轻音乐和收银机的滴滴声。

沈聿先结完账。他拎着简单的购物袋，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目光越过排队的人群，落在我身上。

“预印本，”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嘈杂，“关于额外维度紧致化对‘林氏粒子’手征流影响的数值模拟，发你了。”

我微微颔首：“收到。ATLAS下一轮束流时间表，也更新在共享文档。”

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有纯粹的信息交换。如同在学术会议上交换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