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梧桐”咖啡馆的后门，带着腐朽铁锈的气息，在我身后无声地合拢，将法租界湿冷的夜气隔绝在外。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我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手中紧握的那两个冰冷的金属胶卷盒，此刻仿佛烙铁般滚烫。

沈曼青给的备用钥匙，就藏在第三个垃圾桶背面满是污垢的砖缝里，一切都如她所说。但这诡异的“准确”，只让我心底的寒意更深。她怎么会对这个早已暴露、废弃数月的联络点了如指掌？

咖啡馆内部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陈年咖啡渣混合的霉味。月光透过蒙尘的、布满裂纹的玻璃窗，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室内狼藉的轮廓：翻倒的桌椅、破碎的杯碟散落一地，墙上贴着早已褪色发黄的旧海报，角落里堆着废弃的杂物，蜘蛛网在阴影处无声地蔓延。这里，曾是同志们的安全港湾，如今却只剩下破败和死亡的气息。

空气冰冷而凝滞。我将那两个一模一样的胶卷盒放在一张相对完好的小圆桌上，金属碰撞桌面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中如同惊雷。借着微弱的月光，我仔细端详。大小、材质、工艺，几乎完全一致，连边缘的细微磨损都相差无几。唯一的不同，或许只有上面沾染的气息——一个带着我身体的微温，另一个则残留着沈曼青身上那股冷冽的皂角香和……一丝极淡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她把自己的“钥匙”给了我。这举动背后的含义，如同深渊般不可测。是信任？是试探？还是……一种更残酷的嫁祸？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颈侧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不久前命悬一线的惊险。我竖起耳朵，捕捉着门外最细微的声响——夜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黄浦江上隐约的汽笛呜咽，还有……死寂。沈曼青还没来。

“影子”呢？他受了伤，但绝不致命。他背后的雇主绝不会善罢甘休。爆炸……那声爆炸是冲谁来的？百乐门？还是为了制造更大的混乱，方便后续行动？

就在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断裂的瞬间——

叩、叩叩。

三声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敲门声，在后门响起！

不是粗暴的撞门，也不是巡捕房或军统惯用的方式！是沈曼青！她来了！

紧绷的神经猛地一颤，我几乎是弹射般冲到门后，手已经按在了插销上，却又硬生生停住。警惕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来。是她吗？还是……模仿她信号的陷阱？

“谁？”我压低声音，贴着门缝问道。

“……是我。”门外传来沈曼青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开门。”

是她的声音没错。但……真的安全吗？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插销，迅速侧身让开。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沈曼青的身影如同幽灵般闪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湿气和更浓重的硝烟味。她反手迅速将门关上、插好，动作一气呵成，但关门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月光下，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嘴唇紧抿着，毫无血色。深灰色的西装套裙上，靠近后腰的位置，有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那是血！她的伤口显然在刚才的剧烈行动中再次崩裂了！

“你受伤了！”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沈曼青没有理会我的惊呼，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扫过整个咖啡馆的内部，锐利地检查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每一扇窗户。确认暂时安全后，她才猛地转过身，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瞬间锁定了小圆桌上那两个并排放置的胶卷盒！

她几步冲到桌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没有一丝犹豫，她直接拿起右边那个——她塞给我的、原本属于她的那个胶卷盒！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要做什么？拿走？毁掉？

只见沈曼青的手指在胶卷盒侧面的一个极其细微的凹槽处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那个看似浑然一体的金属盒子，竟然从侧面弹开了一个细小的暗格！里面，并非预想中的胶卷，而是藏着一片薄如蝉翼、比指甲盖还小的金属片！上面似乎用极其精细的工艺刻着复杂的纹路！

微型钥匙？密码片？

我震惊地看着这意想不到的机关！她给我的胶卷盒里，竟然还藏着这个？！

沈曼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拿起那片小小的金属钥匙片，目光转向桌上左边那个——属于我、从她后腰暗格里“偷”来的胶卷盒。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悲壮？

她将那片金属钥匙片，精准地对准了我那个胶卷盒底部一个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孔洞，轻轻插了进去！

然后，她开始旋转那片钥匙片，动作极其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她的指尖微微颤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显然这个操作对她此刻的身体状况来说极为吃力。

咖啡馆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指尖金属片摩擦发出的、微不可闻的“沙沙”声，以及她压抑着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我的心跳如鼓，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动作。她竟然有打开我身上这个胶卷盒的“钥匙”？这怎么可能？！这个胶卷盒，是组织上最新配发的绝密载体，只有特定联络人和我才知道开启方式！她怎么会……

就在这时——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锁芯弹开的脆响传来！

沈曼青的动作停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拔出了那片金属钥匙片。然后，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在那个胶卷盒的侧面，找到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缝隙，用指甲轻轻一撬——

盒子无声地打开了。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极其纤细的、深褐色的微型胶卷！

沈曼青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塌了一瞬，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她的眼神，却变得更加复杂，痛苦、挣扎、如释重负、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交织在一起。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卷胶卷，举到眼前，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端详，仿佛在确认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那双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终于看向了我。月光勾勒出她苍白而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了平日的冰冷锐利，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坦诚和……难以言喻的沉重。

“白玫，”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你手里的那份名单……”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放在桌上的那个属于她的胶卷盒，又落回她手中那卷刚刚开启的胶卷上，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

“……是假的。”

我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假的？！我拼死保护、差点因此丧命的绝密潜伏名单……是假的？！

“而这一份……”她举起手中那卷刚刚开启的胶卷，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颤抖，“……才是真正的‘夜莺’联络名单。里面记录的，是军统上海站内部……所有潜伏的‘鼹鼠’。”

军统内部的鼹鼠名单？！

巨大的信息冲击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我的名单是假的诱饵？她身上那份才是真正的、足以颠覆军统上海站根基的致命名单？！所以“影子”和他的雇主才如此疯狂地同时猎杀我们？！因为他们根本不确定名单在谁身上？或者……他们想要的是两份？！

“你……”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让我几乎失语，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军统的特别行动组组长，身上藏着足以毁灭自己阵营的名单？还知道如何打开只有“夜莺”才能开启的胶卷盒？

沈曼青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和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她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三年前，”她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带着穿越时空的痛楚，“代号‘青鸟’，奉命打入军统上海站核心……我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份名单，并……保护它指定的联络人，‘夜莺’。”

青鸟？！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组织上传说中的传奇卧底，三年前如同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所有人都以为她早已牺牲……竟然就是眼前这个追捕我、差点杀死我的军统“黑寡妇”沈曼青？！

巨大的震撼让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月光下，沈曼青，或者说，“青鸟”，她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而沉重。她后腰的深色血渍在惨白的光线下不断扩大，她的脸色也愈发苍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摇晃，显然失血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已经让她到了极限。

她看着我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脸，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未完的低语：

“对不起，白玫……我……” 话未说完，她的身体猛地一晃，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冰冷的地面栽倒下去！

“沈曼青！” 我惊呼一声，本能地冲上前，在她身体触地之前，险险地接住了她冰冷而沉重的身躯。

她倒在我的臂弯里，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已然彻底昏迷。后腰的伤口处，粘稠温热的血液正透过深灰色的西装布料，不断地洇开，染红了我的手。

冰冷的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棂，洒在我们身上，也照亮了桌上那两枚开启的胶卷盒——一枚空空如也，一枚躺着致命的真相，还有那枚开启一切的微型钥匙片。

废弃咖啡馆的死寂中，只剩下我沉重的心跳和臂弯里这个身份骤然颠覆、重伤昏迷的女人微弱的呼吸。追捕者变成了保护者，猎物变成了同伴。三年前消失的“青鸟”背负着沉重的使命归来，而“夜莺”守护的名单却是一枚精心布置的诱饵。

真正的风暴中心，那份足以让整个上海滩天翻地覆的“鼹鼠名单”，此刻就在我的手中。而昏迷的“青鸟”，是解开所有谜团、对抗“影子”及其背后庞大阴影的唯一钥匙。窗外的夜，更深了。危机远未结束，真相的冰山，才刚刚露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