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

手术室门上那点微弱的红光，在幽绿的应急灯映衬下，像一颗凝固的血珠。金属通道内弥漫着消毒水、机油和未散尽的血腥气，冰冷而死寂。顾慎之——或者说，“信天翁”——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此刻正沉沉地压在我的身上。

我最后的质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他眼中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覆盖。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转过身，走到通道一侧冰冷的金属墙壁前。那里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控制面板。他的手指在上面快速而熟练地输入了一串复杂的指令。

嗡——

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从脚下传来。紧接着，通道深处传来低沉的引擎启动声，船体似乎开始极其缓慢地移动。这艘“信天翁号”，这艘死寂的钢铁巨兽，在顾慎之的指令下，悄然苏醒，准备驶离这片燃烧的、布满杀机的码头。

“影子”……暂时被甩开了？还是……这艘船本身，就是为他准备的另一个战场？

顾慎之做完这一切，才缓缓转回身。他没有看我，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落在了靠墙坐着、脸色惨白、正用破布死死按住肩胛伤口的老周身上。

“‘穿山甲’，”顾慎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的伤……”

老周——代号“穿山甲”——猛地抬起头，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你……你怎么知道……” 他的声音嘶哑，因为失血和巨大的冲击而颤抖。三年前，他的身份是组织在码头区最隐秘的交通员之一，“穿山甲”这个代号，即使在内部也极少人知晓！

“因为是我让你活下来的。”顾慎之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如同惊雷般在狭窄的通道内炸响。“三年前，你负责的‘渔夫’联络点暴露，军统的清洗队提前半小时抵达。是我，用一条‘情报有误’的指令，调走了那支清洗队的主力，只留下几个外围眼线。你才能从通风管道逃脱，隐姓埋名至今。”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这些年，你做得很好，老周。潜伏在码头区最混乱的‘苦力帮’里，像真正的穿山甲一样，为组织保留了一条至关重要的地下脉络。”

老周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本就失血过多的身体晃了晃，几乎晕厥。三年前的死里逃生，竟然源于眼前这位军统最高长官的暗中操作？！

顾慎之的目光终于落回到我脸上，那眼神里的复杂几乎要将人淹没。“至于你，‘夜莺’白玫。”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沉重，“你守护的那份名单，确实是假的。代号‘迷雾’。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诱饵和过滤器。”

“过滤器？”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胶卷。

“对。”顾慎之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看穿人心。“一份看似极其重要的潜伏名单，被‘夜莺’用最高级别的保密方式传递和守护。它的目的，一是吸引军统内部所有真正‘鼹鼠’——潜伏的敌人间谍的注意力，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去获取或摧毁它，从而暴露身份；二是……筛选‘夜莺’的保护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手术室紧闭的门，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沉重：“真正的‘鼹鼠’名单，代号‘深渊’，危险性远超想象。它记录的不是普通的叛徒，而是……渗透到我们双方组织最高层、甚至可能触及重庆和延安核心的……‘双面鼹鼠’！这些人的身份一旦泄露，足以引发整个东亚情报界的超级地震！甚至可能……提前终结这场战争，以一种谁也无法承受的方式！”

双面鼹鼠？！渗透双方最高层？！

这个信息如同核弹在脑海中爆炸！我瞬间明白了那份名单为何如此致命！明白了“影子”和他背后的雇主为何如此疯狂！他们不是某一方的人，他们代表的是那些隐藏在最高处的“双面鼹鼠”的利益！他们要的不是名单归属哪一方，而是名单本身必须彻底消失！

“保护这份‘深渊’名单，并找出它指定的、绝对可靠的联络人——‘夜莺’，就是‘青鸟’沈曼青打入军统核心后，唯一的、最高级别的任务。代号‘信天翁计划’。”顾慎之的声音如同在宣读一份沉重的判决书，“而我，‘信天翁’，是这个计划在军统内部唯一的最高负责人和……策应者。”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手术室的门，那里面躺着的，是他亲手送入狼群、历经三年炼狱才接近目标的“青鸟”。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自责：“这三年来，她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她不能与任何过去的同志联系，不能露出一丝破绽，甚至……不得不对你，‘夜莺’，进行最严厉的追捕和‘误杀’，以获取军统内部更深的信任，接近那份真正的‘深渊’名单。”

所以……百乐门那些“走火”的子弹……包厢里冰冷的审视……甚至那句“活不长”的警告……都是她不得不戴上的面具？是演给军统内部、特别是那些“双面鼹鼠”看的戏？为了获取信任，为了……保护我？！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攫住了我的心！那冰冷的枪口，那充满杀意的眼神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沉重的守护？！

“她的伤……”我声音干涩地问。

“就在她即将接触到‘深渊’名单核心存放点的时候。”顾慎之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和愤怒，“她遭遇了伏击！不是军统的人，也不是你们的人！是另一股……更隐秘、更强大的力量！他们动用了伪装成货轮锅炉意外爆炸的手段！沈曼青……青鸟，她是为了保护一个可能知道名单最终下落的知情人，被近距离爆炸的冲击波……震伤的。那个知情人当场死亡，她……拼死带回了开启名单载体的‘钥匙’——就是你从她后腰暗格里摸到的那个盒子，以及藏在里面的微型钥匙片。”

他指向我口袋的位置。那个差点引发我和沈曼青生死对决的胶卷盒，那个她最终塞给我、让我保管的盒子，里面藏的，竟然是开启真正“深渊”名单的“钥匙”！

“她带着重伤，知道自己可能暴露，第一时间销毁了所有可能指向‘信天翁计划’和她真实身份的痕迹，只带着‘钥匙’和那份作为诱饵的‘迷雾’假名单胶卷，试图用‘沈曼青’的身份做最后一搏，引出暗处的敌人，同时……将真正的‘钥匙’交到绝对可靠的人手上。”顾慎之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她选择了你，‘夜莺’白玫。在最后的时刻，在她自己都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她选择了相信你。”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脑海中闪过她塞给我胶卷盒时那孤注一掷的眼神，闪过她在昏迷中呓语“信天翁…来不及了…”时的痛苦……原来她一直……一直……

“那……爆炸？”我艰难地问，指的是码头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影子’雇主的手笔。”顾慎之的声音冰冷刺骨，“他们找不到名单，也找不到‘钥匙’，更找不到‘信天翁’。所以，他们选择了最疯狂的方式——炸毁整个可疑区域，宁可错杀一千，也要确保名单和所有知情人彻底湮灭！他们……已经彻底疯了！不惜一切代价！”

通道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脚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手术室门上那点微弱的红光，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老周靠在墙边，眼神复杂地看着顾慎之，又看看我，最终落在了手术室的门上，充满了担忧。

而我，握着口袋里的“钥匙”和那份真正的“深渊”名单胶卷，感受着它们冰冷而沉重的分量。这份名单，不仅仅关系着沈曼青三年的浴血潜伏和此刻的生死未卜，更关系着无数人的生死，关系着这场战争背后最肮脏、最致命的真相！

“‘信天翁’先生，”我抬起头，直视着顾慎之那双承载了太多秘密和痛苦的眼睛，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深渊’名单，就在这里。‘钥匙’也在这里。现在，我们该怎么做？如何利用它？如何……揪出那些隐藏在最高处的‘双面鼹鼠’？如何……让青鸟的付出，不白费？”

顾慎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赞许，有凝重，更有一种面对最终风暴的决绝。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战鼓擂响：

“名单本身，是死物。它需要激活。它需要……一个引信，一个能瞬间引爆所有火药桶的契机。而这个契机……”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钢铁船壳，投向了某个未知的、充满致命诱惑的方向。

“……就在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