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门无声滑开,仿佛推开了一个寂静的结界。门内柔和的白光倾泻而出,驱散了通道内幽绿的应急灯光。消毒水和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弥漫在空气中。
那个穿着白色无菌服、戴着口罩的身影率先走了出来。他没有言语,只是朝着顾慎之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
顾慎之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那双承载了太多重压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希冀之光。他一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
白影轻轻摘下了口罩,露出一张略显疲惫但轮廓清秀的中年女性面孔。她的眼神平静而专业,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手术很成功。致命的内出血点止住了,感染源清除,弹片残留也已取出。输血和强效抗生素正在起效。她的生命力……非常顽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顾慎之脸上,补充道:“但伤势太重,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她需要绝对的静养和持续的严密监护,至少需要四十八小时才能脱离生命危险。现在,她还在深度麻醉中。”
顾慎之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庆幸、后怕、以及更深的沉重。他对着女医生郑重地点了点头:“辛苦了,‘海伦’。”
女医生“海伦”微微颔首,没有多言,转身又回到了手术室内。门再次无声地滑上,只留下那盏小小的红灯,依旧稳定地亮着,如同黑暗中不灭的希望火种。
通道内,气氛为之一变。老周靠着墙,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痛楚和释然的笑容。我瘫坐在地上,剧烈的心跳和肺部的灼痛还未平息,但听到沈曼青脱险的消息,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
顾慎之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沉重,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感激和……敬意。他走到我面前,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伸出宽厚而有力的手,将我拉了起来。他的手掌温暖而坚定。
“‘夜莺’,”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你救了这艘船,救了名单,也救了……青鸟。这份功绩,无以言谢。”
我借着他的力量站直身体,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摇了摇头,目光同样投向那扇紧闭的门:“救她的,是‘海伦’医生,是她自己的意志力,还有……”我顿了顿,看向顾慎之,“还有您的‘信天翁号’。没有这艘船,没有您,我们早就葬身江底了。”
顾慎之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他转身走回控制台,手指在面板上快速操作。屏幕上显示出清晰的航道图、水文信息和远处重庆港的轮廓。
“威胁暂时解除,但航道依旧危险。”顾慎之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掌控力,“‘水鬼’虽然被清除,但‘影子’的雇主不会只有这一张牌。他们知道我们的目的地。长江航道后半段,靠近重庆水域,将是他们最后、也是最疯狂的猎场。水面巡逻艇、空中侦察、甚至……渗透码头的暗杀。”
他的分析冰冷而准确,如同在陈述既定的事实。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计划。”我接口道,感觉身体的力量在缓慢恢复,思路也逐渐清晰,“一个能让我们带着名单、带着重伤的青鸟,安全抵达戴笠面前,并且让他不得不立即使用这份名单的计划。”
顾慎之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计划的核心,是‘信天翁号’本身。”他指向屏幕上的船体模型,“这艘船拥有目前最先进的伪装系统。它能模拟不同吨位、不同类型船只的声呐和雷达特征。我们将在进入重庆水域前,伪装成一艘运送特殊医疗器械的民用货轮‘回春号’。相关的伪造文件和船籍证明已经准备妥当。”
“身份呢?”老周挣扎着问道,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锐利。
“你,‘穿山甲’,是‘回春号’的轮机长老周,负责动力舱,非必要不露面。”顾慎之迅速分配角色,“‘夜莺’白玫,是随船护士‘林小姐’,负责照顾重伤的‘沈曼青女士’——她的身份是上海某位富商的遗孀,因战乱受伤,急需送往重庆教会医院救治。而我……”顾慎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将是这艘船的船长,‘顾远航’。”
他看向我,目光凝重:“你最重要的任务,是在抵达重庆‘仁济’教会医院码头后,利用护士身份和照顾‘重伤富商遗孀’的掩护,在最短时间内,将一份密信送到一个人手上。”他迅速从控制台暗格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和一个极其精巧的、伪装成普通铜纽扣的微型信号发射器。
“这个人,代号‘钟馗’,是戴笠身边最隐秘、也最信任的特别行动组组长。他只听命于戴笠本人,独立于军统所有派系之外。只有他,才能绕过所有可能的拦截和审查,直接将我们的信息送达戴笠案头!”顾慎之将纸条和纽扣塞进我手里,“纸条上是接头地点和时间。抵达码头后,按下纽扣,‘钟馗’会主动找到你。将‘深渊’名单的开启方式和生物样本库的关键位置信息告诉他!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钟馗……”我握紧那枚冰冷的纽扣和纸条,感觉它们如同烧红的烙铁。“您不亲自去?”
顾慎之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苦笑:“我不能。‘信天翁’的身份,在重庆是最高机密。一旦我亲自露面,无论成功与否,这条埋藏最深的线就彻底断了。而且……”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船抵达码头后,真正的‘回春号’船长‘顾远航’会立刻‘出现’,接手一切。我需要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成为真正的‘影子’,确保‘信天翁’这条线的安全,也为后续可能的风暴……留一张底牌。”
他的计划环环相扣,大胆而周密,将每个人的作用都发挥到了极致,也最大程度地保护了最深的秘密。
“那……青鸟呢?”我看向手术室的门。
“‘海伦’会全程陪同,确保她的安全。抵达医院后,她会作为主治医生接管,直到……‘钟馗’接手。”顾慎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更多的是决绝,“她必须活下来。她的证词,是点燃‘深渊’名单最猛烈的引信!”
没有更多时间讨论了。顾慎之启动了伪装程序。“信天翁号”的引擎声变得低沉而平缓,船体外形和电子信号在精密的伪装系统下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它不再是那条死寂的钢铁巨鳄,而将变成一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用货轮。
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航程,在高度紧张和压抑的等待中度过。船体平稳地行驶在愈发狭窄繁忙的长江航道上。两岸的景色从开阔的平原逐渐变为险峻的峡谷峭壁。我们轮流值守,警惕着任何可疑的船只、飞机或信号。老周强撑着处理了肩伤,守在动力舱附近。我则大部分时间守在医疗舱外,透过小小的观察窗,看着里面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沈曼青。她的生命体征在精密的仪器监控下,微弱但稳定地起伏着。
“海伦”医生如同最精密的机器,不知疲倦地监测、调整药物。偶尔,她会出来简短地通报情况:“体温开始下降”、“内环境趋于稳定”、“有微弱的神经反应,是好的迹象”……每一次简短的话语,都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
顾慎之则如同这艘船的定海神针,大部分时间都守在控制台前,眼神锐利地扫过各个屏幕,手指不时在面板上轻点,调整着航向和伪装细节。他沉默寡言,但那份沉稳如山的气势,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感到安心。
时间在紧张与希望的交织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终于,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当第一缕灰蒙蒙的天光透过舷窗渗入通道时,控制台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重庆港繁忙的轮廓。
“我们到了。”顾慎之的声音打破了持续已久的沉默,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信天翁号”——此刻的“回春号”——缓缓驶入指定泊位:仁济教会医院专用码头。码头上,穿着教会制服的人员和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已经等在那里。一切都按照“顾远航”船长提前通报的剧本进行着。
伪装,即将达到高潮。真正的风暴,就在眼前。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略显宽大的护士服,将那枚冰冷的铜纽扣信号发射器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它坚硬的轮廓。纸条上的信息早已刻入脑海。
医疗舱的门滑开。“海伦”医生推着覆盖着白布、只露出沈曼青苍白侧脸的移动病床走了出来。她朝我点了点头,眼神示意:准备好了。
顾慎之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千言万语:信任、嘱托、以及一丝诀别的意味。他微微颔首。
我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的沈曼青。青鸟,等我。
然后,我转身,跟随着移动病床,在“海伦”医生和教会人员的簇拥下,踏上了连接船与码头的舷梯。
湿润而带着浓重雾气和煤烟味的重庆空气扑面而来。眼前是嘈杂的码头、灰蒙蒙的天空、高耸的吊机和远处山城层层叠叠的、如同堡垒般的建筑群。
而我的指尖,正悄然按下了口袋中那枚铜纽扣的中心。
信号已发出。
“钟馗”……你在哪里?
风暴的中心,山城重庆,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