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碎石路的颠簸感顺着脊椎爬上来,震得我尾椎生疼。车窗外的白杨一棵接一棵掠过,叶子被晒得卷边,绿得发黑。我数到第三十二棵的时候,闻到车厢里飘来的汗臭味,混着前排男人嘴里的烟味,胃里猛地一缩。
"丫头,你哪个村的?"邻座的老汉凑过来,胡子上沾着吃剩的饼渣,"一个人出门?"
我把脸转向窗外,国道旁的土墙上用红漆刷着"少生孩子多种树",字都褪色了。去年过年跟爸赶大集时还见过这堵墙,当时张扬非要买糖葫芦,爸二话不说就掏了钱,我手里攥着期末考试得的奖状,在寒风里站着,像根没人要的柴火棍。
"回村啊?"老汉不死心,手指敲着我的包,"这包挺新,哪儿买的?"
包里的课本硌着腰,姑姑给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边角已经翘了。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银镯子,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是唯一能抓紧的东西。过安检时机器滴滴响,工作人员盯着我手腕看,我攥着镯子的手沁出了汗,他摆摆手让我过了,大概没见过这么旧的银器。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我往前扑去,额头撞在前排座椅的铁架上。嗡的一声,耳朵里全是蝉鸣。
"咋回事啊!"\
"撞人了?"\
"看前面!"我揉着额头站起来,过道里的人挤成一团。前挡风玻璃外,一个穿蓝布褂的老太太躺在地上,菜篮子滚出去老远,青椒和茄子撒了一地,还有几根黄瓜沾着泥。
司机冲下去骂:"你个老不死的!赶着去投胎啊!"
老太太没哼气,脸贴着地面,花白的头发在尘土里蹭着。
"快送医院啊!"有人喊。\
"报警吧!"\
"别碰她!碰了就赖上了!"
我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着车窗。玻璃凉得像冰,映出我脸的影子,额角又红了一片。突然想起爸把我头往墙上撞的时候,也是这样嗡的一声,然后世界就变了颜色。奶奶摸着我的伤口说,丫头,血是红的,心是热的,别让他们给冻着了。
"让让!都让让!"两个交警挤进人群,穿的制服跟镇上派出所的一样,"谁报的警?"有人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差点摔倒。包里的作业本散出来,飘落在过道上。我蹲下去捡,手指刚碰到纸页,就看到封面上"林默"两个字被汗水洇开了。
"哭啥?"一只手伸过来帮我捡本子,指甲缝里有泥,是刚才那位老汉,"不碍事,丫头。人活着哪有不摔跟头的?"
我没哭。只是看见本子上"林默"两个字,突然想起奶奶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囡囡的名字是我取的,默是安静,也是沉默。可我囡囡不该一辈子沉默。"
车子重新开起来的时候,天暗了。乌云压在远处的山头上,像块浸了水的破棉絮。有人开始骂骂咧咧,说耽误了回家吃饭,有人掏出干粮啃起来,车厢里弥漫着葱油饼的味道。
我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外面掠过的村庄。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烟,田里的麦子割了一半,露出黄澄澄的土地。小时候我跟着奶奶去割麦,她镰刀使得比男人还快,麦秆在她手里沙沙响,金黄的麦粒落在她蓝布头巾上。
"丫头,你下车不?"老汉推了推我,"到你村口了。我抓起包站起来,腿麻得差点跌坐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到车门边,司机冷冰冰地说:"下去下去,磨磨蹭蹭的。"
脚刚落地,汽车就突突地开走了,扬起的尘土扑了我一脸。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枝干歪歪扭扭的,跟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树下蹲了个人,嘴里叼着烟,看见我就站起来。
是张扬。
他头上缠着纱布,一边脸还肿着,嘴角带着笑,跟以前抢我馒头时的笑一个模样。"姐,你可算回来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后背贴在槐树干上。树皮糙得硌人,一只蚂蚁顺着我的衣领爬进去,痒得我不敢动。
"妈让我来接你,"张扬弹了弹烟灰,火星子落在我脚边的尘土里,"说给你做了好吃的。"张扬往前走了两步,阴影把我罩住了。"不回去?妈说了,你要是不回去,她就......"他故意拖长了声音,眼睛瞟着我手里的包,"就把你那些新课本撕了。"
我把包往身后藏,指节捏得发白。姑姑给我买的笔还在里面,带着水果香味的橡皮,还有张宇借我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数学公式。
"走吧,姐。"张扬拽住我的胳膊,他的手烫得吓人,纱布边缘渗出一点红,"爸说了,只要你回来,就不打你。"
我想起爸揪着我头发往墙上撞的力道,血顺着后脑勺流下来,滴在地上,跟张扬头上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奶奶呢?"我问,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张扬的手顿了一下,嘴角的笑没了。"老东西?"他哼了一声,拽着我往前走,"装病呗,躺在床上不干活,还得妈伺候。"
我站住脚,使劲甩开他的手。手心火辣辣的,被他捏出了红印子。"奶奶到底怎么了?"
"能怎么了?"张扬往地上啐了一口,"见你跑了,心疼呗。一把老骨头了,还跟着瞎操心。"远远传来拖拉机的声音,突突突的,是爸的那辆旧拖拉机。我往路边的玉米地里退,青纱帐长得比人还高,叶子割在脸上疼。
"跑啥?"张扬追上来,抓住我的包带,"妈说了,你要是敢跑,她就去南方找你姑姑。让你姑姑在厂里待不下去,让你姑父跟她离婚!"
包带断了,书散落一地。《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翻开着,扉页上姑姑写的"默默加油"被风吹得哗哗响。
拖拉机越来越近,车灯刺破暮色,照在我脸上。爸坐在驾驶座上,脸黑沉沉的,像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炭。妈站在拖斗里,两手抓着栏杆,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像庙里的鬼。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妈尖着嗓子喊,跟那天在厨房里的尖叫一模一样。
张扬扑过来,把我按在地上。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我眼前发黑。玉米叶子扫过我的脸,带着露水的潮气。我看见银镯子从手腕滑下去,掉在泥里,沾了一层土。
爸的拖拉机停在路边,轰鸣声震得地都在抖。妈跳下来,几步冲到我面前,扬手就打。我闭上眼睛,等着那巴掌落下来。
可巴掌没落在脸上。我听见妈"哎哟"一声,睁开眼,看见奶奶拄着拐杖站在妈身后,拐杖尖戳在妈腿上。奶奶的头发全白了,背驼得像张弓,手里的拐杖还在抖。
"你打她干啥?"奶奶的声音哑得像磨盘,"她是你闺女!"
"妈!"妈捂着腿往后退,"您咋来了?医生不是让您躺着吗?"
"我再不来,"奶奶咳嗽着,弯下腰想拉我,"我孙女就被你们打死了!"
爸从拖拉机上下来,黑着脸走到奶奶面前。"妈,您别管这事。这畜生打伤了扬扬,还敢跑,今天我必须好好教训她!"
"要教训她,"奶奶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声音突然亮了,"先打死我!"天彻底黑了。远处的星星探出头来,稀稀拉拉的。玉米地里的虫鸣一声接一声,像哭。我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银镯子,用衣角擦了擦,还是冰凉的。
张扬还站在旁边,手摸着头上的纱布,眼睛阴沉沉的。
奶奶牵着我的手往家走,她的手抖得厉害,我能感觉到她胳膊上的骨头硌着我的手心。爸和妈跟在后面,没说话,只有拖拉机还在突突地响,像是在哭。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奶奶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我。月光照在她脸上,皱纹里藏着土,也藏着光。"囡囡,别怕。"她捏了捏我的手,"有奶奶在。"
我点点头,眼泪掉下来,砸在银镯子上,发出叮咚一声脆响。这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远得像能传到南方,传到姑姑家的窗台上,传到张宇翻开的笔记本上。
院子里的灯还是亮着的,跟我走的时候一样。只是灶膛里的火灭了,冷冰冰的。我知道,今晚不会平静了。该来的,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