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空气像灌了铅的湿棉絮,压得人胸口发闷。煤油灯芯滋滋地舔着灯油,把墙上的人影拉得歪歪扭扭。灶台还是冷的,早上煮面条忘了放盐的锅还扔在那儿,水里飘着层白沫子,看着恶心。
我瞥见墙角的碎玻璃还没扫干净,混着黑红色的血渍,像打翻了的酱油瓶子。张扬头天晚上就是在这儿倒下的,现在倒好,站得笔直,裹着纱布的脑袋在昏黄灯光下像个白面团。
"杵着干啥?"妈扯着嗓子叫,伸手就来拧我胳膊,"当自己是客人?去给你弟倒杯水!"
我往旁边躲了躲,手还攥着兜里的银镯子。镯子凉得硌手,奶奶的体温还没散尽。
"行了。"爸突然开口,声音比灶膛里的死灰还冷,"坐下说。"
长条凳吱呀作响,我挨着奶奶坐下。她的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捏了捏我的膝盖,指节突出,像老树枝。
"默默,"爸吐了口烟圈,烟雾裹着蒜味扑过来,"你知道错哪儿了不?"
煤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晃悠,把褶子照得像刀刻的。我想起小时候他把我扛在肩上摘槐花,那时候他的脸没这么多坑,笑起来牙是白的。
"我没错。"声音不大,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妈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白菜汤溅到我裤脚上。
"没错?你敢说没错?"她跳起来,指着我鼻子骂,"你把你弟打成这样!脑震荡!医生说可能要留后遗症!你安的什么心?啊?是不是看你弟考上大学了眼红?想毁了他是不是!"
张扬往嘴里塞着炒花生,嘎嘣嘎嘣响,像在嚼我的骨头。"妈,算了,"他假惺惺地拦着,眼睛却瞟着我,"姐就是一时糊涂。"
"糊涂?我看她是黑心!"妈甩开他的手,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我们老林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把你溺死在尿桶里!"
奶奶的拐棍在地上敲了敲,"咳咳...孩子..."
"妈!您还护着她!"妈猛地转身对着奶奶吼,"就是您从小惯着她!现在敢动手打弟弟了!以后是不是要杀爹杀妈啊!"
奶奶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好像要缩成个球。我伸手扶她,她的肩膀抖得厉害。
"扬扬烧了我的通知书。"我盯着爸的眼睛说。烟蒂在他手指间明灭,映得他瞳孔忽大忽小。
张扬的花生壳掉在地上,"我...我那是不小心...谁让你老藏着掖着的?我就是想看看..."
"看看就该烧了?"喉咙发紧,像被人用绳子勒着,"那是我的大学通知书!是我熬了多少夜才考上的..."
"考上大学有什么用?"爸突然把烟蒂摁在桌角,火星子乱溅,"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嘛?早晚还不是要嫁人?扬扬是我们老林家的根!他考不上才要花钱供,你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不是浪费钱吗?"
心口像被泼了勺滚油,疼得我蜷起手指。指甲掐进掌心,出血了都没感觉。
"那是我的命..."声音像破锣,"是我唯一能离开这里的..."
"离开?你想去哪儿?"爸冷笑一声,伸手一把揪住我头发,硬把我拽到他跟前。煤油灯的光照在他眼睛里,全是血丝,"翅膀硬了想飞了?我告诉你林默,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出这个家门!"
头皮要裂开了,眼泪终于涌上来。不是疼的,是心里那点热火彻底灭了,凉津津的水往眼眶外冒。
"放开她!"奶奶突然用拐棍去捅爸的腿,"你要打死她吗!"
爸松开手,我跌坐在地上,后脑勺撞着柜角,嗡的一声。张扬在旁边嘿嘿地笑,花生渣掉了一胸脯。
"我打死她怎么了?"爸红着眼吼,"这畜生就该打死!打伤弟弟,还敢顶嘴!我今天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他转身去门后抄扁担,妈的哭喊声突然拔高:"打!给我往死里打!敢欺负我儿子!我跟你拼了!"
我看着爸手里的扁担,油亮的木头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血迹。上回是因为我把张扬偷钱买游戏机的事告诉奶奶,他就用这根扁担抽得我半个月下不了床。
奶奶突然扑过来抱住爸的腿,声音哑得像破旧风箱:"要打...先打我吧...是我没教好她..."
爸想甩开她,可奶奶抱得死紧,脸憋得通红。扁担"哐当"掉在地上,差点砸着奶奶的头。
"疯了!都疯了!"爸气得直跺脚,指着我鼻子骂,"今天你不跟你弟跪下认错,就别想吃饭!"
张扬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我笑话,嘴角的淤青还没消,看着更讨厌。"爸,也不用跪,"他假好心,"姐只要跟我说声对不起,这事就算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膝盖破了,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
"我没错。"又说了一遍,比刚才大声。
妈"嗷"一声扑过来薅我头发,"你个小贱人!还敢嘴硬!"
她的手指甲掐进我胳膊,疼得我眼前发黑。我没躲,也没哭,就那么看着她。她眼睛里的狠劲慢慢变成了害怕,手松了松。
"你...你看什么..."她往后退了半步。
我摸了摸兜里的银镯子,冰凉的金属贴着伤口,突然不疼了。
就在这时候,奶奶"哇"地吐出一口东西,溅在地上,红的。
"奶!"我扑过去扶住她,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老婆子!"爸也慌了,蹲下来摸奶奶的鼻子,"你咋了这是?"
妈站在旁边,手还在抖,"我...我没碰她..."
煤油灯突然暗了一下,灯芯爆出个灯花。奶奶抓着我的手,冰凉的手指在我手心里写了个字:走。
张扬早就躲到外面去了,扒着门框往里看,脸白得跟他头上的纱布一个色。
"叫医生!快叫医生啊!"我吼着,声音劈叉了。爸手忙脚乱地去摸墙上的电话,线早被他上次喝醉酒扯断了。
"拖拉机!开拖拉机去!"妈突然叫起来,抓着爸的胳膊就往外拖。
爸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
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越来越远,院子里只剩下煤油灯的滋滋声。奶奶躺在我怀里,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我把她抱到炕上,盖上所有能找到的被子,可她还是抖。
"奶奶...您撑住..."眼泪掉在她脸上,她睫毛颤了颤,睁开眼。
"囡囡..."她抓着我的手往怀里拉,摸摸索索掏出个布包,塞到我手里,"藏好...别让他们找到..."
布包硬邦邦的,角上硌得慌。我刚想打开,奶奶突然咳起来,又是一口红的。
"快...走..."她推了我一把,手垂了下去。
我吓得魂都没了,探她鼻子,还有气。把布包塞进裤腰,用绳子勒住,抓起角落里那根扁担,躲在门后。
月亮从窗棂照进来,地上的血渍像条红蛇,慢慢爬到我脚边。院子里的鸡突然叫起来,跟那天我逃跑时一个动静。
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握紧扁担,指节发白。
门被撞开,爸背着医生进来,妈跟在后面哭哭啼啼。医生放下药箱,摸了摸奶奶的脉搏,又翻了翻她的眼皮。
"血压太低了..."他掏出听诊器,"准备后事吧。"
"啥?"爸腿一软,差点坐地上,"医生...您救救她...钱不是问题..."
"不是钱的事。"医生叹了口气,"老人家这是气急攻心,加上身体本来就弱...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妈扑到炕边,假模假式地哭:"妈啊!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啊!都怪我不好啊妈!"
我站在阴影里,看着她演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奶奶还没咽气呢。
张扬缩在门口,不敢进来,眼睛瞟着我,像只受惊的老鼠。
医生留下两瓶吊水走了,爸蹲在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妈还在哭,声音渐渐小了,开始盘算着什么似的。
"爸,"我说,声音冷得像冰,"我去给奶奶熬点粥。"
爸没抬头,摆了摆手。
厨房还是老样子,碎玻璃,血渍,还有我散落的书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被踩得都是脚印,姑姑写的"默默加油"糊成了一团黑。
我把米淘好,放进锅里,添上水。柴火凑不燃,全是湿的。打火机打了半天,火没着,手上燎了个泡。
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止都止不住。
蹲在灶台前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膝盖麻得站不起来。锅里的水早就烧干了,锅底结了层黑炭。
回到东屋,爸和妈都不在了。奶奶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还活着。
我坐在炕边,握着她冰凉的手。月光把窗纸照得发白,能看见外面的槐树枝晃来晃去,像人影。
怀里的布包硌得慌。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沓钱,比上次多得多,还有个塑料袋,装着半张纸片。
是我的录取通知书。被烧了一半,边缘焦黑卷曲,上面还有几滴褐红的东西,是血吗?
布包最底下压着张纸条,奶奶歪歪扭扭的字迹:
"囡囡,通知书是奶奶偷偷从灶膛里捡出来的。血是烫的,心是热的,莫怕。"
我把通知书紧紧捂在胸口,烫得像团火。煤油灯突然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奶奶的手动了动,抓住我的手。
"走...囡囡..."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外面传来鸡叫第二遍,天快亮了。
我把钱贴身藏好,录取通知书塞进袜筒。奶奶还在呼吸,一下,又一下。
走到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炕上的人影安静得像团棉花。爸和妈的呼噜声从西屋传来,此起彼伏。
院子里的露水打湿了我的鞋,冰凉刺骨。墙角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奶奶在说话。
我翻过院墙,跌坐在外面的沟里。膝盖又破了,火辣辣地疼。远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摸了摸怀里的钱,还有袜筒里的录取通知书残片,硬硬的,像块护身符。
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一声鸡叫,接着是整个村子的鸡都叫了起来,惊天动地的。
我回头看去,我们家那栋歪歪扭扭的土坯房,在晨雾里像个蹲在那儿的怪兽。
奶奶,等我回来。
这话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变成一个滚烫的球,堵在嗓子眼里。
脚下的路还很长,全是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可我不能停。
袜筒里的录取通知书残片,硬硬的,像块骨头卡在肉里。脚底的石子越来越尖,扎得人头皮发麻。我沿着水渠走,裤脚全湿了,冰凉地贴在小腿上。露水打湿了头发,粘在脸上,混着眼泪往下淌。
天快亮透时,我在镇子口碰见了老马头。他赶着驴车往镇上送菜,车斗里堆着水灵灵的白菜。看见我,他勒住缰绳,眉头拧成个疙瘩。
"默默?你咋这时候在这儿晃荡?"他的烟袋锅子在驴车上磕了磕,"你爸昨天满世界找你,说你偷了家里的钱跑了。"
我攥紧口袋里的钱,指节发白。"马大爷,我没偷钱。"
老马头眯着眼打量我,从破洞的鞋子看到我脸上的淤青。"你奶奶..."他叹了口气,"今早天没亮就走了。"
心猛地沉下去,像坠了块石头。早知道的,可听见这话,还是疼得喘不过气。
"你爸让我看见你就把你绑回去,"老马头从车斗里扯下块红糖饼,递给我,"说你害死了你奶奶。"
红糖饼还温乎着,甜腻的香气钻鼻孔里。我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眼泪掉在饼上,咸的。
"我不回去。"我说,声音有点抖。
老马头往镇上方向看了看,挥了挥手。"上车吧,我送你到车站。"他啐了口唾沫,"你那爹妈,不是东西。"
驴车慢悠悠地走,车轮碾过石子路,咯噔咯噔响。老马头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只有驴蹄子哒哒地敲着地。
快到车站时,他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塞给我。"这里面有五十块钱,你拿着。到了城里,找个正经活儿干。"
我推回去,"马大爷,我有钱。"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他瞪了我一眼,"别跟你奶奶一样犟。她托我给你留的,说万一有这么一天,让你拿着这个进城。"
信封边角磨得发亮,一看就是揣了很久。我捏着信封,像捏着块烙铁。
"你奶奶是个好人啊..."老马头赶着驴车走了,声音飘在风里,"可惜了..."
车站就一个破站台,墙皮掉了大半。我买了张去省城的票,五块八毛钱。候车室里全是煤烟味,人们裹着棉袄缩在长椅上打盹。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掏出袜筒里的录取通知书残片。被火烧得蜷曲的纸边上,还能看见"北京大学"四个字,烫得我手心疼。不知道奶奶是怎么从灶膛里把它扒出来的,那天那么大的火。
火车晚点了三个小时。我饿着肚子等,红糖饼舍不得吃完,留了一半包在手绢里。想到奶奶再也吃不到了,眼泪又下来了。
上车时,太阳已经老高。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动,窗外的白杨树往后退,像奶奶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我趴在车窗上看,直到镇子变成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邻座是个戴眼镜的姑娘,看着像学生。她从包里掏出个苹果,递给我。"你怎么了?哭了一路。"
我摇摇头,把眼泪擦干。"没事,眼睛进沙子了。"
"去省城?"她咬了口苹果,脆生生的。
"嗯。"
"上大学?"她指了指我手里的通知书残片。
我赶紧把残片塞进兜里,脸有点红。"不是,去打工。"
她没再问,从包里拿出本书看。封面上写着《红楼梦》,跟我那本被张扬撕了的一样。
火车跑了一天一夜。我不敢合眼,抱着包缩在座位上。半夜时,邻座的姑娘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呼吸均匀。我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山,心里空落落的。
天亮时,火车到了省城。站台上全是人,比我们镇子赶集那天还多。我跟着人流往外走,像只没头苍蝇。
广场上有人举着牌子招工,写着"包吃包住"。我走过去问,是招餐馆服务员的。一个胖女人上下打量我,"包吃包住,一个月两百。干不干?"
我点点头。两百块,够我活下去了。
胖女人叫王兰,在火车站附近开了家小饭馆。后厨又小又黑,地上全是油污。她把我领到后厨角落的小隔间,"你以后就住这儿。"
隔间里只能放下一张板床,墙上发霉了,一股味儿。可我还是很感激,至少有个地方能容身。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择菜、洗碗、扫地。晚上客人走完了才能睡觉,有时候要忙到半夜。王兰脾气不好,总骂人,说我笨手笨脚。可我不在乎,只要能挣钱,只要能离那个家远远的。
发工资那天,我拿着两百块钱,激动得手都抖了。我去邮局给老马头寄了五十块,又买了二斤红糖糕。站在街边,咬着甜滋滋的糕,眼泪又掉下来了。奶奶以前最喜欢吃这个。
饭馆里的伙计大多是老乡,有个叫小李的小伙子,总爱跟我说话。"默默,你这么年轻,咋不去上学呢?"
我低下头洗碗,水花溅在脸上。"家里没钱。"
"我看你晚上总看书,"小李指了指我放在床头的《红楼梦》,"还是问隔壁桌大学生借的。"
我没说话,眼圈有点红。
那天晚上打烊后,我坐在后厨的小板凳上,掏出录取通知书残片。月光从气窗照进来,照在"北京大学"四个字上,像撒了层霜。
突然听见王兰在前面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就是她,林默...她爹妈到处找她呢...说她偷了家里的钱,还害死了她奶奶..."
我的心扑通一下掉进了冰窖。手里的通知书残片飘在地上,像只折了翅膀的蝶。
小李的声音响起来:"王老板,你可别乱说。默默不是那样的人。"
"我乱说?"王兰冷笑一声,"她老家派出所都来人问过了!要不是我没说见过她,她早就被抓回去了!"
我捡起地上的残片,攥在手里,纸边划破了手心,血珠渗出来,染红了"北京大学"四个字。跟奶奶留给我的那张一模一样。
我悄悄站起来,摸到我的包。里面有我攒下的三百二十块钱,还有老马头给的那个信封。
后厨的门虚掩着,能看见王兰拿着手机,说:"...对,她就在我这儿...你们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