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轰隆着驶进北京站时,黄昏的霞光正给站台镀上一层暖金色。我抱着布包从货车厢跳下来,膝盖砸在碎石子地上,疼得眼冒金星。站前广场上全是人,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缩着脖子往人群里钻,帆布鞋底黏着的土豆泥蹭在锃亮的地砖上,留下一串串泥印。几个穿制服的人从旁边走过,我赶紧低下头,假装系鞋带。布包里的剪刀硌着腰,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安心了些。
广场中央的电子屏亮得晃眼,上面写着"北京站"三个红色大字。旁边有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正给人指路,她胸前挂着的工作牌反光,晃得我看不清脸。这就是北京啊...我盯着电子屏上跳动的时间,心里像揣了只兔子。
"小姑娘,要住宿吗?便宜干净!"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凑过来,浓重的香水味呛得我往后退了两步。她的指甲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五十块一晚,离这儿可近了!"
我吓得甩开她的手就跑,一直跑到公交站牌后面才停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裂开了,疼得钻心。我靠在冰凉的玻璃广告牌上喘气,看着上面穿着学士服的女生笑靥如花,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天色慢慢暗下来,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数着手里的钱,都是些皱巴巴的零钱,是奶奶偷偷攒下来的。数到第三遍的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了,吓得我差点把钱掉在地上——是个陌生号码,北京区号开头。
我犹豫了半天,跑到电话亭里才按下接听键。玻璃上贴满了小广告,"办证刻章"的红色字迹渗到里面,黏糊糊的。
"喂?请问是林默同学吗?"电话那头是个温和的男声。
我攥着听筒的手突然冒汗,"我...我是。"
"这里是北京大学招生办公室,"那个声音顿了顿,"我们收到了你寄来的材料...但是你的录取通知书..."
我的心脏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通知书...被烧了一半..."
"我们了解到情况了,"对方的声音很耐心,"你的高考档案信息已经核实过了,确实达到了录取标准。不过根据规定,你需要在三天内来学校办理入学手续,带好身份证和户籍证明..."
户籍证明...我握着听筒的手指泛白。我的户口本还在家里,被锁在爸妈卧室的抽屉里。
"没有户口本能行吗?"我咬着嘴唇问,声音发颤。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暂时无法提供户籍证明,至少需要带上身份证,我们可以先为你办理临时入学手续,但正式档案还是需要户籍材料..."
"我有身份证!"我赶紧说,"我明天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眼泪突然掉下来。外面的车鸣声、人说话声混在一起,可我却觉得心里静悄悄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发芽。奶奶,你看见了吗?我们做到了...
我从布包里拿出那半张烧焦的通知书,边缘还留着黑色的火痕。透过电话亭昏暗的灯光,我看见"北京大学"四个字依稀可见,像是黑暗中的星星。
就在这时,两个熟悉的声音突然钻进电话亭——
"哥,你说那小贱人会不会真跑这儿来了?"是张扬!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手忙脚乱地把通知书塞回布包。透过玻璃上办证广告的缝隙,我看见张扬和爸正站在不远处的花坛旁边,四处张望。爸的手里还拿着那根木棍,在路灯下泛着冷光。
"警察说她买票了,去北京的!"爸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王兰那娘们儿说她身上带着钱...肯定是来这儿了!"
张扬往这边瞥了一眼,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赶紧蹲下去,躲在电话亭的塑料座椅后面。布包里的剪刀硌得我生疼,可我不敢动。
"抓小偷啊!有人偷钱啊!"爸突然扯着嗓子喊起来,声音在广场上回荡。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指指点点。
我吓坏了,心脏像要跳出胸腔。他们想把我当成小偷抓起来!我紧紧抱着布包,手指摸到了剪刀的位置。
张扬朝着电话亭走过来,眼睛瞟来瞟去。我的手抖得厉害,悄悄把剪刀抽出来,攥在手里。金属的冰冷顺着指尖传到心里,让我稍微冷静了些。
"喂,你看见一个穿蓝布褂子、背布包的丫头没有?"张扬拍着电话亭的玻璃,冲我喊道。他的眼睛很亮,透着一股子狠劲,好像早就看见我了。
我摇摇头,不敢说话。后背紧紧贴着玻璃,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镇定了些。
"我看就是你!"张扬突然一把拉开电话亭的门,伸手就来抓我的布包,"把钱拿出来!那是我家的钱!"
我举起剪刀,抵在他的胳膊上,"别碰我!"
张扬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还敢动手?等我爸来了有你好看的!"他的手并没有收回去,反而更加用力地抓过来。
剪刀尖划破了他的袖口,留下一道血痕。张扬疼得叫了一声,抬脚就朝我踹过来。我往旁边一闪,他踹在电话亭的铁皮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在那儿!她在那儿!"爸举着木棍跑过来,眼睛通红。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有人拿出手机拍照,闪光灯刺得我眼睛疼。
我趁机冲出电话亭,朝着公交站牌的方向跑。张扬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抓小偷啊!别让她跑了!"
广场上的人都纷纷避让,有的人还想伸手拦我。我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往前冲,撞到了好几个行人,听见身后传来一片骂声。
"对不起...让一下..."我嘴里胡乱说着,眼睛四处张望。一辆公交车正好到站,车门"嗤"地一声打开。我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抓住扶手跳上车。
"哎!你还没投币呢!"司机师傅喊道。
我摸遍了全身口袋,才找到一枚一元硬币,哆嗦着塞进投币箱。刚站稳,就看见张扬和爸也追到了车门口。
"开门!开门!"张扬使劲拍着车门,一脸凶相。
司机师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皱着眉头按下了关门键。车门缓缓关上,张扬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被挡在了外面。我靠在扶手上,大口喘气,后背的衣服全湿透了。
公交车慢慢开动,我透过车窗看见张扬和爸还站在原地,像两尊凶神恶煞的石像。广场上的霓虹灯闪闪烁烁,映在他们脸上,狰狞得可怕。
车厢里很挤,我被夹在人群中间,动弹不得。旁边座位上的阿姨看了我一眼,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点地方。我小声说了句谢谢,她没说话,只是递给我一张纸巾。
窗外的夜景飞速倒退,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我看着那些闪烁的灯光,心里五味杂陈。奶奶说的没错,北京的晚上真的跟白天一样亮。
公交车到了下一站,上来更多人。我被挤得更厉害,布包被压在胳膊下面,差点喘不过气。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剪刀差点掉在地上。转过头,看见是个戴眼镜的男生,手里拿着个画板。
"你的包...好像开了。"他小声说,眼睛看向我的布包。
我低头一看,布包的拉链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露出半张烧焦的通知书。我赶紧把拉链拉好,脸涨得通红。
"谢谢。"我小声说。
他笑了笑,没说话,转过头继续看窗外。路灯的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镜片反射出微弱的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公交车到了一个大站。报站器里传来"北京大学东门到了"的提示音,我的心跳突然加快。
该下车了。
我挤过人群,走到车门边。下车的时候,戴眼镜的男生突然说了句:"那边有个派出所,如果你遇到麻烦..."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他已经低下头继续画画了。公交车门缓缓关上,我站在站台,看着那辆车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北京大学的校门就在不远处,红色的门楼上挂着校牌,在灯光下格外醒目。我捏了捏兜里的身份证,深吸一口气,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
夜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带着北京深秋的寒意。我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地上。布包里的半张通知书硌着胸口,像奶奶的手,轻轻推着我往前走。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的北京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林默同学吗?我是招生办的张老师。刚才忘了告诉你,明天早上九点...带上你的身份证件,到办公楼302室找我。"
我站在北京大学的校门前,听着电话那头温和的声音,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下来。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难过。
是因为我知道,从明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奶奶,我们到了。这里的星星,真的比家里亮多了。
我擦干眼泪,抬头看向那扇红色的大门。门口有保安在巡逻,远处的教学楼里还亮着灯。我紧了紧怀里的布包,一步一步,朝着光亮的地方走去。
脚底下的路还很长,也许明天还会有新的困难在等着我。但我不怕了。因为我知道,奶奶一直在天上看着我。而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回头了。
夜风轻轻吹过,像是奶奶的手,轻轻拂过我的头发。办公楼走廊的声控灯在我脚下次第亮起,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三楼的拐角处堆着几盆绿萝,叶片上积着薄尘,在凌晨的寂静里纹丝不动。302室的门虚掩着,门缝透出的白光在地板上划出道亮线,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我推开门时,张老师正对着电脑屏幕。老式CRT显示器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映得他半边脸泛着青光。桌上的马克杯腾起细白的热气,混着速溶咖啡的焦香漫过来。他摘下眼镜揉鼻梁的动作顿住,镜片后的眼睛在看清我时睁大了半分。
"林默同学?"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空,"通知的是九点..."
"我怕迟到。"布包带勒得掌心生疼,我把半张烧焦的通知书平摊在桌上。纸页边缘蜷曲的炭化痕迹蹭在木纹桌面上,留下细碎的黑末。张老师的目光扫过那道狰狞的火痕,喉结动了动,从抽屉里拿出个牛皮纸袋。
"户籍证明的事..."他抽出文件的手顿住,走廊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我的肩胛骨瞬间绷紧,像被踩住尾巴的猫猛地转身。布包里的剪刀柄硌在腰侧,冰冷的金属轮廓烙进皮肤。
虚掩的门被风吹得晃了晃,走廊里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清洁工拖地的哗哗声,混着某个办公室隐约的说话声。张老师把钢笔搁在文件上,笔尖在"户籍"两个字旁洇开墨点。
"学校规定要户籍原件归档。"他的拇指摩挲着文件边缘,"但特殊情况..."走廊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皮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我的指纹深深掐进布包带,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耳鼓上。
门把手缓慢转动时,张老师突然起身合上文件柜。金属抽屉滑入的闷响里,穿藏青色校服的男生撞开门框站在那里,怀里抱着的篮球砰地砸在地板上。晨光照亮他额前的汗珠,顺着晒红的脖颈滑进领口。
"张老师!您昨天说的篮球社招新..."男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目光扫过我攥紧的布包,又落回张老师紧握文件柜钥匙的手上。走廊的扫地声停了,拖把桶滚轮摩擦地面的咕噜声由远及近。
我看见男生运动鞋边有片亮晶晶的东西——是枚校徽,镀银的边缘蹭出了黑痕。张老师突然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线在桌面上拉出弧度:"后勤吗?三楼洗手间地漏堵了...对,现在就需要处理。"
拖地的声音在门口停下。我闻到消毒水混着潮湿泥土的气味,几片沾着草屑的槐树叶从门缝扫进来。张老师对着电话报地址的声音很平稳,皮鞋声却突然停在门外。三秒后,拖把桶又咕噜噜响着远去了。
男生弯腰捡篮球时,我看见他校服内袋露出半截警官证挂绳。张老师放下电话的瞬间,楼外传来尖锐的刹车声,接着是扩音器的嘶吼穿透玻璃:"北京大学保卫处!请立即封锁东门!协查一名女性嫌疑人..."
男生的篮球滚到我脚边,皮革表面还带着体温。我拾球起身的瞬间,张老师突然扯开文件柜最底层抽屉:"消防通道在露台!"男生已经撞开后窗,秋末的冷风卷着槐树叶灌进来,掀起桌上那半张通知书的焦边。
扩音器的嘶吼越来越近。我攀着窗台翻出去时,听见楼下铁门哗啦拉开的声响。露台上晾晒的白衬衫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排没有脸的人。张老师的声音混着风声追过来:"档案馆!地下一层!"
我抓住排水管道滑到底楼时,铁锈在掌心磨出火辣辣的疼。冬青丛里埋伏着穿制服的人,橡胶棍敲击掌心的嗒嗒声顺着地面传过来。某个窗口突然泼下冷水,浇得我头发紧贴在脸上,布包里的通知书洇开更深的褶皱。
"在那儿!"吼声从身后炸开,橡胶棍划破空气的呼啸声贴着耳际飞过。我撞进档案馆后门时,金属门闩在掌心留下两道血痕。地下传来沉闷的嗡鸣,应急灯绿光里,成排的档案柜像直立的墓碑向远处延伸。
最深处的档案柜后传来咔嗒轻响。穿保洁服的阿姨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的拖把滴着水,在地上画出蜿蜒的水痕。她摘下口罩的瞬间,我认出那双总在电话亭里帮人指路的眼睛。
"跟我来。"她掀开下水道井盖,腐臭味混着潮气涌上来。远处传来档案柜被粗暴拉开的哐当声,清洁工阿姨突然把什么塞进我手里——是串钥匙,金属齿牙硌着掌心一道新鲜伤口。
"顶楼水塔间。"她把我推进井道,拖把柄卡住井盖的瞬间,我听见橡胶棍击碎玻璃的爆响。黑暗中我抓住冰凉的铁梯往下滑,布包里半张烧焦的通知书在气流中猎猎作响,像只折翼的黑蝴蝶。
井底积着齐踝的污水,漂浮的碎纸被我的脚步搅动。手机突然在裤袋里震动起来,幽蓝的屏幕照亮水面漂浮的照片——边角烧焦的全家福上,年幼的我举着满分试卷,站在举着木棍的父亲和狞笑的张扬中间。
震动固执地持续着,陌生号码在黑暗里闪烁。我划开接听键的瞬间,听见奶奶临终前沙哑的声音混着电流声传来:"默默...火车站寄存柜...307..."手机突然被污水淹没,滋滋的电流声里,我看见水面倒影中自己手里紧握的剪刀,刀尖映着应急灯惨绿的光。
井盖上方传来铁棍撬动的哐当声,污水突然开始旋转,形成小小的漩涡。我攥着那串沾血的钥匙转身,深不见底的隧道尽头,有道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脉动,像只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