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冰冷刺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蔓延,与身体内部残留的、余烬般的灼痛交织撕扯。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吞下烧红的刀片,喉咙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意识在无边的虚无和碎片化的剧痛中沉浮。
火焰的爆裂声…柳蔓青凄厉的尖叫…老吴在烈火中凝固的笑容…还有…那朵浸泡在淡黄液体里、花蕊幽蓝如鬼火的梦昙花…
画面如同碎裂的镜片,带着灼热的边缘,反复切割着苏枝混沌的意识。
“…枝枝…”
“…小妹…醒醒…”
“…苏枝!你给我撑住!”
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厚重的冰层传来。大哥苏繁压抑到极致的嘶哑,二哥苏茂带着哭腔的颤抖呼唤,还有…一个陌生又冰冷的、属于医生的声音在快速说着什么“…器官衰竭迹象…毒素反噬…必须…”
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的刺痛感…氧气面罩紧贴口鼻的窒息感…仪器单调冰冷的滴答声…
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有那深入灵魂的寒冷和痛苦如此真实。像沉在冰海的最深处,一点点被冻结、粉碎。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渊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力量的暖流,从她紧攥的左手手心传来。
有什么东西…被她死死地攥在手里?
触感坚硬,边缘硌着掌心的软肉。冰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暖意。
是那个…标本瓶?
不…不是玻璃的圆润冰冷…是…更小的…带着棱角的…金属?还有…纸张的触感?
是它!
那个暗格里,和梦昙花标本放在一起的…小小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柳蔓青…在最后扑向火焰的瞬间…塞给了她!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和力量猛地攥紧了苏枝的心脏!柳蔓青…她用命换来的线索!
不能死!不能就这样结束!七次轮回的绝望…柳蔓青的血…老吴临死前的谜语…母亲的花房…还有…那个藏在阴影里的“园丁”!
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从灵魂深处爆发出的呐喊!她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意志力,对抗着无边无际的寒冷和侵蚀身体的剧毒!指尖,死死地抠进那笔记本坚硬的皮质封面里!
“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几乎要拉成直线的微弱波动,极其极其细微地…向上跳动了一下。
时间在生与死的边缘模糊了界限。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苏枝艰难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视野里是熟悉的天花板水晶吊灯柔和的光晕,不再是病房的惨白,而是她卧室那盏昂贵的水晶灯。身体依旧沉重得像灌了铅,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灼烧般的剧痛似乎…退潮了?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酸痛。喉咙干得像是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枝枝?!”
一个嘶哑的、带着巨大惊喜和不确定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苏枝艰难地转动眼珠。映入眼帘的,是大哥苏繁那张憔悴到几乎脱相的脸。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前,深邃的眼窝深陷下去,布满猩红的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昂贵的衬衫皱巴巴的,领口敞开,上面还沾着几点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污迹…像是凝固的血?还是泥土?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又像一头在绝境边缘守护幼崽、疲惫不堪却依旧不肯倒下的雄狮。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狂喜、无法言喻的后怕…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
“大哥…”苏枝想开口,却只发出气若游丝的气音。
“醒了!真的醒了!医生!医生快来!”苏茂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他扑到床边,那张俊脸同样憔悴不堪,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黑灰,头发乱糟糟地顶在头上,昂贵的T恤上蹭满了污渍。他看着苏枝,嘴唇哆嗦着,想碰她又不敢,最终只是紧紧抓住床单,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涌出来,“枝枝…你吓死二哥了…吓死我们了…”
家庭医生带着助手匆匆进来,又是一番紧张细致的检查。苏枝像个木偶般任由摆布,目光却急切地在房间里搜寻。
柳蔓青…不在。
一股冰冷的沉痛瞬间攫住了心脏。
“苏小姐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这简直是医学奇迹…”医生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凝重,“她体内的毒素…似乎被一种极其霸道的方式暂时压制住了…但非常脆弱,随时可能反扑!必须绝对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情绪波动是最大的禁忌!” 医生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苏繁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了一丝,但眼神依旧沉得可怕。他挥挥手,医生和佣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兄妹三人。沉重的寂静再次降临,空气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花房…”苏枝用尽力气,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苏繁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他沉默了几秒,才用那沙哑到极致的嗓音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烧毁了。老吴…死了。”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苏茂则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再次响起。显然,老吴的死和花房的大火,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柳…”苏枝刚吐出一个字,苏繁冰冷的目光就倏地扫了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和深沉的疲惫。
“她没事。”苏繁打断她,声音不容置喙,“受了点惊吓,柳家接回去了。你需要休息,枝枝,什么都别想。”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强硬的保护,也像一道冰冷的屏障,隔绝了她所有探寻的意图。
苏枝的心沉了下去。柳蔓青…她怎么样了?她最后扑向火焰的身影…那个小小的笔记本…她攥紧了左手!那硬质的触感还在!笔记本还在她手里!
她不动声色地将左手缩回被子里,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金属搭扣和粗糙的皮质封面。一股奇异的力量顺着指尖流遍全身。
“我…想喝水…”她虚弱地说,眼神疲惫地垂下。
苏茂立刻像被按了开关,跳起来去倒水。苏繁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苏枝心惊——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深不见底的担忧,还有一种…被强行压抑的、亟待爆发的风暴。他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替她掖好被角,动作依旧带着生涩的温柔。
“大哥…二哥…”苏枝喝了点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声音依旧微弱,“…你们…也去休息吧…我…我好累…”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刻意放缓了呼吸,做出极度疲惫的样子。
苏繁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沉重,对苏茂使了个眼色。苏茂虽然不舍,但在大哥的积威下,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离开了房间。
沉重的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
苏枝猛地睁开眼!
所有的虚弱和疲惫瞬间被一股炽热的求生欲和探究欲取代!她飞快地、警惕地扫视了房间一圈,确认无人。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左手从被子里抽出来。
她的掌心,已经被笔记本坚硬的金属搭扣硌出了深深的、紫红色的印痕。但她毫不在意。
借着床头柜暖黄的阅读灯光,她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比巴掌略小的笔记本。皮质封面是深棕色的,边缘磨损得厉害,剥落起皮,透着一股岁月的沧桑。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个小小的、早已褪色的银色鸢尾花徽记烙印在角落。
笔记本被一个同样古旧的黄铜搭扣锁着。搭扣结构精巧,像一个小小的机关锁。
苏枝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丝颤抖,小心翼翼地尝试打开搭扣。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搭扣应声弹开,并没有额外的锁具。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紧张和敬畏,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泛黄发脆,透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陈旧墨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植物清香的气息。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娟秀流畅、却透着一股清冷坚韧的钢笔字迹。字迹的颜色是深蓝色的,带着岁月的沉淀感。
> 【给未来的枝枝:
> 如果你看到这本笔记,说明妈妈已经不在了。也说明…黑暗终是追上了我们。】
苏枝的指尖猛地一颤!是母亲的字迹!她认得!在那些被大哥珍藏的、为数不多的母亲手稿里见过!
巨大的酸楚瞬间冲上鼻尖,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呜咽声溢出喉咙。她颤抖着,继续往下看。
> 【原谅妈妈没能陪着你长大。有些真相太过沉重黑暗,我本想永远埋藏。但‘鸦影’的爪牙从未停止搜寻,这花房里的秘密,终究会成为祸端。】
> 【梦昙,并非凡花。它是‘鸦影’用禁忌之术培育的毒株,亦是…某种血脉诅咒的载体。它的香气是引,花蕊‘蓝烬’是火种,引魂草是风箱。三者相遇,便是点燃血脉的毒火,焚尽生机。】
> 【苏家血脉,是这诅咒的温床。尤其…是继承了‘纯粹之血’的女性后代…比如你,我的枝枝。】
苏枝的呼吸骤然停止!血脉诅咒?!纯粹之血?!她?!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 【你的外祖母,我的母亲…便是死于这毒火。她试图反抗,却失败了。‘鸦影’的力量,盘根错节,深不可测。他们像园丁,精心培育着豪门内部的仇恨、欲望和弱点,等待收割。而苏家…是他们的‘圣杯’,是承载梦昙诅咒的完美容器。】
> **【袖扣里的砒霜,是我留下的唯一生路。它能在毒火初燃时,暂时压制‘蓝烬’的催化。但记住!它亦是剧毒!剂量稍过,便是催命符!慎用!慎用!】**
> **【真正的解药…在源头。在梦昙的母株…在‘园丁’的心脏里…】**
“园丁的心脏?!”苏枝几乎失声!母亲的字迹在这里陡然变得凌厉!
> **【‘园丁’并非一人!它是‘鸦影’核心的代称!是操控梦昙、收割生命的幽灵!它可能藏在你最信任的人身边,可能化身成最不起眼的角色…老吴…他或许曾是忠诚的,但他早已被侵蚀,成了‘园丁’的傀儡…】**
> **【枝枝,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哥哥们…】**
这一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枝的视网膜上!不要相信哥哥们?!
为什么?!
她急切地往下翻!后面的字迹却陡然变得潦草、断续,甚至有些字被用力划掉,透着一股绝望的疯狂!
> **【…我发现得太晚了…他…他就在身边…他看着我…像看着…实验品…】**
> **【…繁儿…茂儿…他们还小…不能让他们知道…黑暗会吞噬他们…】**
> **【…钥匙…花房的钥匙…在…在…】**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后面几页被粗暴地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毛边!
苏枝的心沉到了谷底!关键的信息被毁了!钥匙在哪里?!“他”是谁?!母亲最后发现了什么?!
她不死心,继续翻动。在笔记本最后的空白页上,没有文字。
只有一幅图。
一幅用深蓝色墨水、带着一种诡异美感描绘的图。
画的是一个巨大的、结构复杂的迷宫。迷宫的线条扭曲缠绕,如同活着的藤蔓。在迷宫的中心,画着一朵盛开的梦昙花,花蕊是刺目的幽蓝色(蓝烬)。而在迷宫的几个关键岔路口,则画着几个小小的、抽象的符号:
一个袖扣的简笔画(指向苏繁?)。
一个模糊的、带着皇冠的侧影(指向苏茂?)。
一个烧瓶的图标(指向林烬?)。
还有一个…扭曲的、像是藤蔓缠绕着心脏的图案(园丁?)。
而在迷宫最外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画着一把小小的钥匙。钥匙的柄部,被极其精细地描绘成了一个…微缩的、旋转的星图!
星图?!
苏枝死死地盯着那个钥匙柄上的星图!这个图案…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电光火石间!一个画面猛地闪回!
大哥苏繁的书房!那个巨大的、需要虹膜识别的保险柜!在保险柜侧面,靠近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似乎…就镶嵌着一个类似的小小金属徽记!形状…正是一个旋转的星图!当时她只以为是某种装饰!
难道…花房的钥匙…就藏在大哥的保险柜里?!那个保险柜里…到底还有什么?!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苏枝!母亲的警告!血脉的诅咒!鸦影的阴谋!“园丁”的傀儡!保险柜的钥匙!还有…对哥哥们的不信任…
就在这时!
“吱呀——”
卧室厚重的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动作轻盈得如同鬼魅。
不是苏繁,也不是苏茂。
来人穿着一身深色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便服,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充满担忧的温和表情。
是管家,福伯。
那个在苏家服务了超过三十年,看着苏繁苏茂长大,沉默寡言、永远一丝不苟的福伯。
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燕窝粥。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病人。
“大小姐,”福伯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如既往的恭敬,“您醒了?真是太好了。大少爷和二少爷守了您一天一夜,刚被劝去休息。老仆给您熬了点燕窝,润润嗓子,补补元气。” 他端着托盘,缓缓走到床边,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
苏枝的心跳,在看清福伯笑容的瞬间,漏跳了一拍!
那笑容…温和,关切,无可挑剔。
但苏枝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那双看似浑浊平静的眼睛深处,一闪而过的…某种东西。
那不是关切。
那是…一种冰冷的、如同评估着实验样本般的…专注的审视。
像极了…林烬的眼神。
也像极了…柳蔓青描述的,“园丁”欣赏腐烂果实时的…那种眼神。
福伯将托盘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俯下身,似乎想帮苏枝调整一下靠枕的角度。他靠近的瞬间,一股极其淡雅、带着泥土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陈旧植物根茎味道的气息,飘入了苏枝的鼻腔。
这股气息…没有花房梦昙香气那么浓烈甜腻,却同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腐朽感!
苏枝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地将攥着笔记本的左手缩回被子里,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她强迫自己迎上福伯的目光,扯出一个虚弱的、毫无破绽的微笑:“…谢谢福伯…我…我没什么胃口…”
福伯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大小姐刚醒,身子虚,多少喝一点。是大少爷特意吩咐厨房炖的,用的是最好的血燕。” 他拿起白瓷小勺,舀起一勺晶莹剔透的燕窝粥,那动作精准、优雅,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规范感。
勺子缓缓递向苏枝的唇边。
热气氤氲,清甜的香气弥漫。
苏枝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勺子,看着福伯那双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那双布满老年斑、却异常稳定的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母亲撕心裂肺的警告在脑中轰鸣:
**“不要相信任何人!”**
**“‘园丁’可能化身成最不起眼的角色!”**
**“他就在身边!他看着我…像看着…实验品…”**
最不起眼的角色…看着他们长大的…管家福伯?!
苏枝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看着那勺递到唇边的燕窝,看着福伯脸上那无可挑剔的关切笑容…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虚弱地张开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