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打在芭蕉叶上噼啪响,像极了金豆子砸在玉盘里。我攥着那半张被水泡得皱巴巴的太医名册,指尖都捏白了。青竹刚从外面回来,发髻湿了半截,鬓角还在滴水。
"娘娘,这太医院的刘院判要不就是老糊涂了,要不就是心里有鬼。"她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着的小巧油布包,"奴婢按您的吩咐去太医院查三年内轮岗记录,他支支吾吾拿了这本册子出来,说上周收拾库房时遭了水浸,好多页面都看不清了。"
我把名册凑到灯下,昏黄的光晕里,第三页到第七页的墨迹晕成一团团乌云,偏偏就是记录三年前人员调动的关键几页。纸边有几道不自然的折痕,摸上去还带着点潮意,跟册子其他地方干爽的触感完全不同。
"遭水浸?"我冷笑一声,用银簪尖挑起页角,"这分明是有人故意用茶水泼湿,再借着晾晒的由头撕掉了几页。"银簪划过纸缘,勾出半片残留的火漆印,形状看着有点眼熟。
青竹倒抽口冷气:"这么说...太医院里真有那伙人的眼线?"
窗外的雨突然下得急了,风卷着雨丝斜斜打在窗纱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水痕。我把名册锁进暗柜,转身从床底拖出个樟木箱,掀开箱底夹层——里面静静躺着套玄色夜行衣,还是当年跟着父亲在边关时备下的。
"看来只能亲自走一趟了。"我把夜行衣抖开,布料摩擦着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取我放在妆匣第三格的软剑,再备一盏可以调光的羊角灯。半个时辰后,走西边角门。"
青竹愣了下,随即点头:"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准备。只是..."她咬着嘴唇,"太医院守卫森严,尤其是后半夜,巡夜的禁军半个时辰就过一趟。"
"禁军?"我想起萧玄烨那晚捏着我下巴的力道,眉头皱了皱,"你去告诉东角门值守的李侍卫,就说本宫心口疼得厉害,让他想办法调开太医院附近的两队巡逻兵。告诉他...就说是谢将军当年教他的那套'声东击西'。"
青竹眼睛一亮:"奴婢明白了!"她转身要走,又被我叫住。
"把这个带上。"我从发髻上拔下支不起眼的木簪,递给她。簪子看着普通,里面却藏着半片虎符,是当年父亲麾下旧部间传递消息的信物,"若遇到紧急情况,去城南柳树巷的回春堂,把这簪子交给堂倌。"
青竹接过木簪藏进袖中,快步离去。我坐在铜镜前卸下钗环,镜中的女子脸色平静,眼底却燃着把火。三年前父亲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时,我也是这样平静地接受了一切。直到今日看到那火焰莲花的标记,尘封的疑窦才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父亲身经百战,怎会突然中了埋伏?朝廷送来的战报写得含糊其辞,尸身更是以"沙场难寻"为由,连口棺材都没运回来。当时忙着应对家族内部的明枪暗箭,忙着稳住谢氏在京中的根基,没空细想。现在想来,那封战报处处透着诡异。
更漏滴答,半个时辰很快就到。我换上夜行衣,玄色布料贴在皮肤上冰凉丝滑,腰间软剑缠了层薄纱,走起路来悄无声息。青竹已经备好车马在角门外候着,车帘掀开时,她递过来个热气腾腾的窝头:"娘娘垫垫肚子,这一去还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只肯漏下点微弱的光。马车吱呀驶过青石板路,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太医院在皇城西侧,靠近冷宫,平时除了取药的宫女太监,鲜少有人往来。
"就在前面那条巷子停。"我撩开车帘,远处太医院的飞檐在月色下像只蛰伏的巨兽,"你在此等候,若一个时辰后我未出来..."
"娘娘说的哪里话!"青竹打断我,从袖中掏出个烟火信号,"奴婢就在这守着,万事小心。"
我点点头,利落地跳下车,贴着墙根往太医院侧门摸去。院墙外的老槐树伸着枝丫,像一只只枯瘦的手。我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借着树影的掩护跃上墙头。上面覆盖着层薄薄的青苔,湿滑得很,我伏低身子,像只夜行的猫鼬。
院内静悄悄的,只有几处诊室还亮着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闻着有些发腻。我贴着长廊的柱子往前挪,廊檐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按照青竹给的地图,太医院的档案室应该在东暖阁。可越往那边走,越是觉得不对劲——这也太安静了。太医署的值守房黑灯瞎火,连个守夜的学徒都没有。
突然,前方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像是压抑了很久。我屏住呼吸,朝着声音来源摸过去。那是间偏僻的暖阁,窗户糊着厚厚的桑皮纸,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烛光。
最让我心惊的是门旁的两个侍卫。他们穿着太医署的灰色常服,袖口却暗绣着朵银线莲花——这是太医院最高级别的守卫标记,寻常药材库房绝用不上这个阵仗。
我缩在廊柱后面,数着他们的换班规律。一炷香的功夫,两人会转身相视一眼,就在这短短一瞬,他们背后会出现个空档。我握紧腰间软剑,心跳如鼓。
就是现在!
我像阵风似的冲过去,侧身溜进暖阁,反手把门闩落下。屋里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刘院判么?东西..."
那人转过身来,手里还捏着支狼毫笔,砚台里的墨汁泛着粼粼水光。看到我的脸时,他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白得像宣纸。
"张...张伯伯?"我后退两步,后背撞到药柜,发出沉闷的响声。眼前这人虽然两鬓斑白,眼角多了不少皱纹,但轮廓分明的脸,还有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分明就是父亲当年最信任的军医张景岳!
十年前我跟着父亲去边关,高烧不退昏迷三天,就是他守在我床边,用金针渡穴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后来父亲回京述职,他却留在了边关,说要陪着那些伤残的弟兄。
张景岳嘴唇哆嗦着,手忙脚乱地想去遮掩什么。他左手一抬,宽大的袖口滑下来,露出左手臂上刺着的图案——火焰包裹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跟我在羊皮纸上看到的符号一模一样!
"大小姐..."他扑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您怎么会来这里?快走吧!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我一步步逼近,声音发颤:"张伯伯,您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手臂上的标记...还有三年前父亲的死..."
"我不知道!"张景岳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惊恐,"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大小姐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突然抓起桌边的药杵,朝着我砸过来。我侧身躲过,药杵撞在药柜上,瓷瓶摔得粉碎,浓烈的苦味弥漫开来。趁着我躲闪的空档,张景岳疾步冲到药柜前,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抽出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抵在自己咽喉上。
"别过来!"他嘶吼着,脸上青筋暴起,"大小姐要是再逼问,老奴就死在您面前!"
我停住脚步,心口一阵发堵。月光从窗纸缝隙照进来,正好落在他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上。他手腕在颤抖,握着匕首的指节泛白,可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解脱?
"张伯伯,"我放缓语气,"您看着我的眼睛。当年父亲把您当亲兄弟,我谢云溪也敬您如长辈。您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有人逼着您做什么?"
张景岳嘴唇翕动着,匕首微微颤动。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齐刷刷的脚步声,还有人高声说话:"刘院判亲自巡查来了!所有值守太医到前院集合!"
张景岳脸色大变,眼神绝望地看向我:"完了...他们来了..."
他突然把匕首往桌上一拍,发疯似的拉开药柜最底层的一个抽屉,里面竟是个暗格!他从暗格里掏出卷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塞给我:"大小姐快收好!这是将军的...您一定要..."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剧烈的敲门声:"张太医!开门!"
张景岳眼神一凛,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黑色药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口中。我惊呼着想去阻拦,却只抓住他半片衣角。
"告诉夫人..."他捂着喉咙,嘴角溢出黑血,"凤...凤凰胆...皇宫深处..."
"砰!"门被撞开,十几个手持钢刀的禁军冲进来,为首的正是太医院院判刘大人。他看到倒在地上的张景岳,还有站在一旁的我,脸色骤变:"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没时间细想,我抓起那卷油布塞进怀里,纵身跃上窗台。窗外就是太医院的后墙,我翻身跳下去,落地时脚踝崴了一下,钻心的疼。
身后传来杂乱的叫喊声,火把的光芒划破夜空。我咬紧牙关,朝着青竹等候的方向狂奔。雨又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回到东宫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我闩紧房门,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卷油布——里面是几页发黄的信纸,字迹潦草,一看就是仓促间写就。
"边关粮草遭劫,非意外。兵部有内鬼,暗通北狄。标记为火焰莲,切记不可声张..."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手指颤抖着翻过下一页。突然,一行字映入眼帘,像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
"吾儿云溪亲启:若父战死,必是人为。寻凤凰胆,可破皇家秘辛..."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飘落在地。父亲的亲笔!这竟然是父亲的亲笔信!
原来他早就察觉到了危险,原来他的死真的不是意外!
我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东宫殿顶的琉璃瓦。可我却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无尽深渊。
凤凰胆...那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会在皇宫深处?
父亲的死,萧玄烨到底知不知道?
无数谜团像潮水般涌来,将我淹没。我捡起地上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夹进《孙子兵法》的书页里。这本书是父亲留给我的,没想到十年后,它又成了藏信的容器。
"娘娘,您醒着吗?"青竹在门外轻声问道,"早朝的钟声刚响过,要不要传早膳?"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把早膳送到书房,顺便去看看,太医院那边有什么动静。"
"是。"
脚步声渐远,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雨后的天空格外蓝,几只鸽子在宫墙上空盘旋。可我知道,这片宁静之下,正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萧玄烨,林梦瑶,火焰莲花,凤凰胆...这场棋局,远比我想象的更复杂,更凶险。
我摸着怀中那卷还带着体温的信纸,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管前方有多少刀光剑影,我都要查下去。为了父亲,为了谢家,也为了我自己这三年忍辱负重的时光。
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凤凰胆"这三个字,即将揭开一个关乎前朝秘辛、皇室血脉的惊天秘密,而我,也将被彻底卷入这场权力的漩涡中心,再无回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