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水道里的腥臭味。我背靠着一棵老槐树粗粝的树干,左手死死按住左肩汩汩冒血的伤口,指缝间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渗出,顺着手臂滴落在脚边潮湿的腐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树林,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腐烂落叶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是我自己身上伤口的味道。
前方三步远处,那道人影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眯起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不会错的,虽然隔了三年,虽然他的轮廓在晨雾中有些模糊,但那个身形,那个站姿……我绝不会认错!
"韩……韩风?"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那人影闻声,缓缓从树后转了出来。
晨雾恰好此时散开了一些,阳光照亮了他的脸。
还是那张刚毅硬朗的脸,只是比三年前多了几分沧桑,下颌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角似乎也添了几道细纹。他身上穿着的不再是父亲麾下那身熟悉的玄甲,而是一件半旧的力士铠,腰间配着长刀,更让我瞳孔骤缩的是——他胸前挂着的腰牌,上面赫然刻着"御林禁军"四个大字!
他手中提着一杆长枪,枪尖斜指地面,一滴晶莹的露水顺着冰冷的枪尖缓缓滑落,"啪嗒"一声滴在腐叶上,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真的是他!韩风!父亲生前最信任的副将,当年雁门关之战,曾为父亲挡过一箭的生死兄弟!谢家灭门那晚,唯一一个"恰好"告病在家的将领!
无数念头在我脑中翻腾,震惊、疑惑、愤怒、不解……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残留的希望。
韩风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又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大小姐,"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完全不是记忆中那个洪亮爽朗的韩大叔,"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我冷笑一声,右手悄悄握紧了袖中那半块虎符残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托你的福,我还活着。"
我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他:"韩百户好大的威风!脱下父亲给的战袍,换上了禁军的铠甲,滋味如何?"
韩风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微微抬起了手中的长枪,枪尖直指我的方向:"陛下有旨,请您即刻回宫。"
"回宫?"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却带着浓重的哽咽,"回那个埋葬我谢家一百七十三口忠魂的牢笼?韩风,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就是你当年对着父亲灵位发下的誓言?"
父亲战死沙场后,韩风曾在灵前磕了三个响头,说要一辈子护着谢家,护着我这个大小姐。那时他眼中的悲痛和决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可现在……
韩风避开了我的目光,望向我左肩不断流血的伤口,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卑职……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猛地提高了音量,胸口剧烈起伏,伤口的疼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但怒火支撑着我没有倒下,"身不由己到为虎作伥,帮着那个昏君来追捕我这个孤女?韩风,你告诉我!我谢家到底哪里对不住你?父亲到底哪里对不住你?!"
我一步步向前逼近,每走一步,脚下的腐叶就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左肩的伤口被牵动,疼得我龇牙咧嘴,但我毫不在意。我只想看清楚,眼前这个人,到底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会把我扛在肩上、给我讲边关故事的韩大叔。
"父亲待你如手足兄弟,把三千亲兵交给你统领!我谢云溪从小喊你韩叔叔,把你当成长辈!谢家遭难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激动而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
韩风握枪的手臂微微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大小姐……"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哪样?"我冷笑,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进衣领里,冰凉刺骨,"难道不是你贪生怕死,背叛了我谢家,投靠了萧家父子,才换来了这身禁军百户的官服?"
"住口!"韩风突然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惊得枝头几只早起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走了。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痛苦、愤怒、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这边搜!仔细点!"
"别让那娘们跑了!"
"统领说了,抓住谢云溪重重有赏!"
追兵越来越近了,最多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会赶到这里!
我心中一紧,知道不能再和他纠缠下去了。不管他今天是来捉我还是另有目的,我都不能被他拦住!
趁着韩风情绪激动、心神不稳的瞬间,我突然向左前方猛冲过去,同时右手迅速拔出头上的银簪,握紧在手中,随时准备应对他的阻拦。那银簪还是当年母亲给我的及笄礼物,簪尖锋利,足以伤人。
韩风果然立刻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大小姐!你不能走!"
他手中的长枪如灵蛇出洞,带着破风之声横扫而来,直取我的腰侧。速度之快,力道之猛,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我心中一寒,看来他果然是铁了心要抓我回去!
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矮身,险险躲过那致命一击。枪尖几乎是擦着我的发髻过去的,带起一阵疾风,刮得我脸颊生疼。
我借着矮身的惯性,在湿滑的腐叶上向前翻滚了几圈,不仅躲开了韩风的攻击,还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对付长枪这种长兵器,近身搏杀是最好的选择!
韩风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身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连忙收枪想要再刺,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已经翻滚到他身前,手中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向他握枪的手腕刺去!
眼看银簪就要刺中他的手腕,韩风却突然手腕一翻,枪杆如同铁棒般猛砸下来,直取我的头顶。这一击又快又狠,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我心中一惊,没想到他为了不让我逃走,竟然连自己的手腕都不顾了!无奈之下,我只能放弃攻击,连忙向后急退,避开这致命一击。
"砰"的一声闷响,枪杆重重砸在我刚才翻滚到的地方,震得地面都似乎抖了一下,腐叶和泥土四溅。
好险!差一点就被砸中了!我惊出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韩风一击不中,立刻回撤枪杆,横在身前,警惕地看着我。刚才那一下似乎也耗费了他不少力气,他微微喘着气,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大小姐,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欲言又止。
我没时间跟他废话,左肩的伤口越来越疼,失血让我有些头晕眼花,必须尽快摆脱他,离开这里!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故技重施,再次向他左侧冲去。
韩风果然上当,立刻横枪阻拦。就在他长枪即将拦住我的去路时,我却突然一个侧身,脚步急转,反而向他右侧冲去!这是我在父亲军中跟着士兵们学的一点障眼法,没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场。
韩风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变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调整枪势,但已经慢了一步。
我已经从他右侧冲了过去,只要再往前跑几步,就能钻进那片茂密的灌木丛,到时候凭借我对地形的熟悉,应该能甩开追兵。
就在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 escape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韩风焦急的喊声:"大小姐!站住!危险!"
危险?有什么危险比落在萧玄烨手里更危险?我冷笑一声,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跑得更快了。
"嗤——"
就在我即将冲进灌木丛的时候,一股尖锐的疼痛感突然从右臂传来!我低头一看,只见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在我的右臂上,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我的衣袖。
是韩风的枪尖!他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巨大的愤怒和失望涌上心头,我猛地回头,怒视着韩风:"你非要赶尽杀绝吗?!"
韩风站在原地,手中的长枪枪尖上还滴着我的血。他看着我手臂上的伤口,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懊悔?
"大小姐,对不起……"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但我必须带你回去,跟我回去,陛下……他不会伤害你的。"
"不伤害我?"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流血的右臂,疼得浑身发抖,"他害死我谢家满门,把我打入冷宫三年,现在又派兵追杀我,你竟然说他不会伤害我?韩风,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那晚闯进谢府杀人的,可有你一份?!"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凄厉,在寂静的树林里回荡。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刺中了韩风。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摇摇欲坠,握枪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就在这时,远处的追兵声越来越近了:
"这边!我听到动静了!"
"快!在那边!"
"抓住谢云溪,升官发财!"
脚步声、叫喊声、兵器碰撞声……越来越清晰,最多只有几十步的距离了!
我和韩风都屏住了呼吸,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生死关头,我反而冷静了下来。看着眼前痛苦挣扎的韩风,看着他眼中那并非作伪的痛苦和懊悔,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在我脑中闪过——他会不会……另有隐情?
可是,现在没时间细想了!追兵已经近在咫尺!
我咬咬牙,不管他有什么隐情,今天我都必须走!
我再次握紧手中的银簪,准备做最后一搏。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上他垫背!
然而,就在这时,韩风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的挣扎和痛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清明和决绝。他突然收枪转身,将枪尖对准了我刚刚逃出来的水道出口方向。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要抓我回去吗?为什么突然转身了?难道……
"你耍什么花招?"我警惕地问道,右手握紧银簪,随时准备应对他的突然袭击。
韩风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我,声音低沉而急促地说道:"皇后印玺是假的,真东西早被调换了。"
什么?!
我瞬间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后印玺是假的?这怎么可能?那枚印玺在我手里三年,我日夜研究,也没发现任何破绽!他怎么会知道印玺是假的?
"你说什么?那为何……"我急切地想要追问,却被他突然打断。
韩风猛地向前几步,来到水道出口旁,然后突然回过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决绝,还有一丝……托付?
他突然快步向我走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伸出双手,猛地推了我的后背一把!
"啊!"我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冲出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沿着河岸往东跑,有船接应!"韩风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命令?
我稳住身形,愕然地回头看着他。
只见韩风站在原地,手中的长枪直指水道出口,摆出了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他的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高大,又格外……孤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想干什么?
无数个问号在我脑中盘旋,但我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追兵已经近在眼前,我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声:
"张统领,前面好像有人!"
"什么?快!过去看看!"
时间不多了!
我看着韩风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隐约可见的护城墙,心中天人交战。相信他吗?万一这是一个陷阱呢?可如果不相信他,我又能去哪里?后面是穷追不舍的禁军,前面是未知的命运……
咬咬牙,我做出了决定。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赌韩风还没有完全忘记父亲的恩情,赌他对我说的是实话!
我最后看了一眼韩风的背影,然后不再犹豫,转身朝着他说的东方,迈开脚步,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茂密的灌木丛中。
就在我冲进灌木丛的瞬间,身后传来了韩风洪亮的吼声:"谢云溪往西边跑了!快追!"
我脚步一顿,心中五味杂陈。他这是……要帮我?
来不及多想,我借着灌木丛的掩护,拼命向东边跑去。左臂和右臂的伤口都在流血,火辣辣地疼,每跑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但我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我知道,韩风为我争取的时间不多,我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忍着剧痛,在茂密的树林里艰难前行。树枝划破了我的脸颊和手臂,泥泞的地面让我好几次差点滑倒。但我都咬紧牙关挺了过去。
跑出大约几十步后,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透过树叶的缝隙回头望去。
只见十余名禁军已经赶到了水道出口,将韩风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个身材高大、面容阴鸷的中年男人,正是禁军统领张启!
张启用那如同毒蛇般的目光盯着韩风,冷冷地问道:"韩百户,谢云溪人呢?"
韩风挺直脊梁,手中长枪紧握,面无表情地说道:"回统领,刚才看到谢云溪往西跑了,卑职正要去追!"
"往西?"张启显然有些怀疑,锐利的目光在韩风身上扫来扫去,"可本统领明明听到声音是从这边传来的。韩百户,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包庇要犯,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韩风面不改色,眼神坚定地说道:"统领明察,卑职所言句句属实。刚才确实有声音从这边传来,但那是卑职与谢云溪打斗所致,她趁机向西逃窜了。如果统领不信,可派人向西追捕,卑职愿意在此守着出口。"
张启死死盯着韩风,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我屏住呼吸,手心全是冷汗,暗暗为韩风捏了一把汗。如果张启执意要搜查,那韩风刚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我们两个人都会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张启突然笑了,那笑容阴森森的,让人不寒而栗:"好,既然韩百户这么说,那本统领就信你一次。"
他挥了挥手,对身后的禁军说道:"你们几个,跟韩百户一起向西追捕!其他人,跟我进水道搜查,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禁军们齐声应道。
几名禁军跟着韩风向西跑去,其他人则跟着张启走进了水道出口。
看着韩风跟着那几名禁军向西跑去的背影,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怎么办?他不可能真的带着那些禁军去追我,那样迟早会暴露的!
就在我焦急万分的时候,韩风突然回头,朝着我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
虽然距离很远,隔着茂密的树叶,但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复杂难明,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决绝,还有一丝……祝福?
然后,他猛地转身,带着那几名禁军,朝着西边跑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韩风……谢谢你。
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背叛谢家又突然帮助我,但我知道,今天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谢云溪铭记在心!
深吸一口气,我擦干眼泪,将心中的感激和悲痛暂时压下。现在还不是感伤的时候,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坤字玉佩……母亲留给我的那枚刻着坤卦的玉佩……难道它真的不只是一块普通的玉佩,而是藏着什么秘密?
林家和萧家通敌的证据……皇后印玺是假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数的疑问在我脑中盘旋,但我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查清真相,才有机会为谢家一百七十三口冤魂报仇!
我辨明东方,咬紧牙关,忍着身上的伤痛,继续朝着密林深处跑去。身后留下的,是一串断断续续的血痕,在湿漉漉的腐叶上,显得格外刺眼。
阳光越来越亮,晨雾渐渐散去,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我的逃亡之路,也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