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空气污浊黏腻。下了一整天的阴雨终于停歇,留下满地湿漉漉的痕迹和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窗玻璃蒙着一层细密的水汽,隔绝了外面的天光,让室内显得更加晦暗。
李强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后门走了进来,溅起几滴走廊地面的积水。他嘴里叼着半根快要熄灭的烟,脸上带着某种狩猎归来的餍足和恶劣的戏谑。他身后两个跟班挤眉弄眼,低声哄笑着什么。
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锁定了角落里的目标。
严浩翔低着头,死死盯着摊开的物理习题集。阳光被水汽阻隔,书本上的字迹模糊不清。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几道带着腥膻味的视线烙在自己背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胃里一阵翻搅,比昨天在巷子里挨打时更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指关节因为攥笔的力度而发白。
李强走到教室后面,并没有立刻回自己位置,而是慢悠悠地踱到垃圾桶旁,把烟屁股用力摁灭在最上面那张废纸上,烧出一个焦黑的洞。他搓了搓手,像要掸掉什么不存在的脏东西。
“哟,我们班‘音乐家’今儿这么安静?”一个跟班刻意拔高了声音,引起后排一小撮无所事事学生的注意。
另一个跟班立刻接腔,模仿着某种夸张的、带着哭腔的语调:“‘虫儿飞,虫儿飞……你他妈在想谁?’”他唱得荒腔走板,尖利刺耳,引发一阵低低的哄笑。
严浩翔的身体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昨天的歌声,那句“思念谁”,连同手腕上那隐秘的、被再次触及的旧伤口,在阴暗的光线下一起泛起冰冷的疼痛。他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竖起的校服领子里,露出的后颈苍白得毫无血色。
李强似乎很满意这效果,脸上挂着那种残忍的笑容,朝严浩翔的位置扬了扬下巴:“‘音乐家’,昨天的三明治味道如何?没噎着你吧?可惜了,牛奶忘了加糖,怕太甜你喝不惯。”
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渣,精准地扎进严浩翔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那袋被视而不见的食物,此刻被对方当作炫耀战利品和施加羞辱的工具。羞辱的不止是饥饿,更是他那一点可悲的、被撕碎后又弃如敝屣的尊严。
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严浩翔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是自己不小心咬破了口腔内壁。
“哦对了,”李强像是突然想起来,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神却像毒蛇般冰冷粘腻,“听说你以前也摸过几下琴键?手都废了还惦记那玩意儿呢?”他拖长了调子,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敲打在严浩翔紧绷的神经上,“怪不得上次音乐课,眼珠子都快掉钢琴里了……怎么?想爬上去再来个自由落体?再弄点新花样给大伙开开眼?”
“哈哈哈哈!”哄笑声猛地炸开。周围几个学生也忍不住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轰——!!!
严浩翔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红淹没!
不是物理的痛楚,不是拳脚相加的击打。这是一种从灵魂最深处炸开的、毁灭性的剧痛!那被小心翼翼隐藏在最黑暗角落的、血淋淋的过去——摔碎的骄傲,断送的希望,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羞耻——被李强就这样粗暴地、恶毒地掀开,在浑浊的空气中曝晒!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脏上反复切割、搅动!
那不仅仅是嘲笑,那是把他最珍贵的、最不堪的伤口扒出来,扔在地上任人践踏、吐唾沫!
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那根支撑他日复一日在恐惧和绝望中苟延残喘的、早已脆弱不堪的弦——在嘲笑声达到顶峰时,伴随着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清晰的断裂声——骤然绷断!
血液倒流,视野被猩红完全遮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尖锐的耳鸣,像无数根针在脑中疯狂搅动。
屈辱。
愤怒。
滔天的恨意!
昨天在巷子里灌下的冰冷的绝望,校医廉价的奶糖,刘耀文放在巷口如施舍般却被视若无睹的冰冷食物……还有此刻,这扒皮拆骨般的恶毒羞辱……所有累积的负面情绪,在最后一刻被那根指向他坠楼旧伤的毒刺引爆!积压的火山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囚笼!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野兽般濒死的、混合着无尽绝望和毁灭欲望的嘶吼,毫无预兆地从严浩翔喉咙深处炸裂出来!那声音是如此巨大、惨烈,瞬间盖过了所有笑声,如同一道撕裂阴云的惊雷,在整个教室炸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灵魂撕裂般的吼声震住了!笑声戛然而止。整个教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茫然、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角落里那个爆发的源头!
连斜倚在门边、面无表情刷着手机的刘耀文,指尖都猛地顿住!他倏然抬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情绪——不是惊诧,而是一种骤然聚焦的锐利!像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定了失控的中心!
下一秒,在所有人还没从震骇中回神,包括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时候,严浩翔已经像一个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包,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气势,直扑向几米开外的李强!
他瘦弱的身躯里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和速度!动作完全脱离了理智的操控,只剩下纯粹的、毁灭对方的生物本能!他根本没有看到脚下那张微微翘起的、沾了些许水渍的地砖。
李强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就骤然变成了惊愕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恐慌。他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手臂格挡——
噗嗤!
严浩翔整个人像一枚被精准投掷的炮弹,重重地撞在李强胸口!巨大的冲击力让措手不及的李强瞬间失去平衡,脚步踉跄着向后急退!
哗啦——哐当!!!
他背后就是墙角那几个堆放杂物的储物柜!李强被狠狠撞得背部砸在铁皮柜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顶上一个堆得摇摇欲坠的破纸箱失去支撑,里面的废旧练习册、破篮球和各种杂物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其中一块锈迹斑斑、沉重冰冷的铁质三角板从纸箱缝隙滑落,坚硬冰冷的棱角重重地磕在李强额角!
“唔!”李强痛哼一声,眼前发黑,额角瞬间见红。虽然伤得不重,但被撞到储物柜的剧痛和被杂物砸中的狼狈,让他瞬间也懵了!
整个世界仿佛定格了。只有杂物噼里啪啦落地的余音回荡。
严浩翔压在李强身上,双手还死死抓着对方的肩膀,牙齿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打颤,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李强捂住冒血的额角,怒极反笑,眼神变得极其阴狠,另一只手已经攥紧拳头,眼看就要砸下去!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个巨大的声响再次在教室里爆开!比刚才的嘶吼更加惊心动魄!
不是拳头砸向皮肉的声音。是木头断裂和金属扭曲发出的刺耳咆哮!
声音的来源在教室的另一个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被强行拉了过去!
是刘耀文!
没人看清他是什么时候移动的。他就站在离自己座位两步远的地方,脸上不再是那种冷漠的旁观,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他面前那张厚重的双人课桌,一侧的桌腿竟然从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完全断裂开!整个桌面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坍塌扭曲的姿态倾斜着!
地上散落着木屑和一截断裂的金属桌腿内芯。
显然,是他用某种难以想象的爆发力,一脚或者一拳,极其暴力地将那张沉重的铁木结构的课桌生生踢/砸坏了一条腿!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即将引爆的肢体冲突。连李强挥舞到半空的拳头都硬生生停住了,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刘耀文的方向。
刘耀文收回目光,甚至没有看那歪倒的桌子一眼。他的视线扫过压在一起的严浩翔和李强,最后极其短暂地、如同寒冰铸成的刀锋般,在严浩翔那只攥着李强校服的、还在不受控制剧烈颤抖的手上停顿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似乎带着一种冰冷的怜悯,一种近乎同源的深沉的黑暗,还有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警告的意味——够了。停下来。到此为止。
然后,在死寂得可怕的教室里,在一片狼藉、惊惧、呆滞的目光中,刘耀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俯身,从那个歪倒的课桌抽屉里掏出自己的深灰色书包,肩带随意地甩在肩头,然后转过身,迈着平稳得甚至有些漠然的步伐,绕过地上散落的杂物和目瞪口呆的人群,径直走向教室门口。他拉开那扇刚被李强踹开的、锁舌还在无力摇晃的后门,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全程,没有说一个字。
留下的,只有教室里凝固的、如同战后废墟般的死寂,一张彻底毁坏的桌子,一地狼藉的杂物,两个呆滞的施暴者和受害人。以及空气里,无声弥漫着的、比冰还要寒冷的警告。
严浩翔还压在李强身上,但手臂的力量像被瞬间抽干。李强也忘了反击,捂着额角,惊疑不定地看着门口消失的背影。
窗外,风又起了,吹动着湿漉漉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刚才那场无声而狂暴的默剧,奏响一段冰冷怪异的终曲。
严浩翔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攥住仇敌衣料时的灼热和力量。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茫然地看向那断了一条腿、坍塌在狼藉中的课桌……
刘耀文最后那个眼神,像烙印一样烫在脑海里。不是救赎,不是帮助。那是一种更深的、几乎同归于尽的寒意。仿佛在说:“我懂。但你再这样下去,就会变成另一个深渊里的我,或者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