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岸觉得自己像条被扔在滚烫柏油马路上暴晒的鱼。浑身散了架似的疼,尤其是膝盖和手肘,火辣辣的,是昨天英勇“战略转进”时留下的勋章。更让他窒息的是口袋里那张崭新的、还带着打印机热度的《行政处罚告知单》,以及旁边那部屏幕蛛网般碎裂、彻底宣告罢工的二手手机。
他几乎是拖着脚步挪回那十平米“寝宫”的。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灰尘、汗味和昨天打翻的泡面汤残留的馊味扑面而来。他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把自己摔进那张嘎吱作响的单人床。身体陷下去,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耳朵里似乎还在嗡嗡回响着昨天直播间的喧嚣、城管的怒吼、自己狼狈的解说,还有最后那令人绝望的屏幕碎裂声。
他闭上眼,那张过度美颜的“外星脸”、那个该死的七彩鼻涕泡、飞出去的“永不脱发膏”、城管威严的身影、路人或嘲笑或惊愕的眼神……像一帧帧劣质的幻灯片,在脑海里疯狂循环播放。每一次循环,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慢慢割。
“账号…被封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他挣扎着爬起来,摸出房东王婶淘汰下来的、卡得要死的旧手机,手指颤抖地点开那个直播APP。输入账号密码,登录。
屏幕上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您的账号因多次违规(占道经营、噪音扰民、传播虚假/误导性信息),已被封禁30天。解封需完成平台规则学习与考试。」
三十天!
他眼前一黑。对于一个刚刚起步、毫无根基的新人来说,三十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风口可能已经转向,意味着算法彻底遗忘你,意味着…他投入的那点仅有的“本钱”,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就沉没了。
他不死心,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点开APP里的“创作者中心”,想看看昨天的“辉煌首秀”到底带来了多少“睡后收入”。
后台数据冷冰冰地躺在那里:
直播时长:32分钟
观看人数峰值:187人
新增粉丝:23人(其中至少一半ID带着“鼻涕泡”、“战略转进”、“城管克星”之类的嘲讽意味)
礼物收入:0.5元(来自某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友送的“狗头”)
带货佣金: 0元(一单未出)
0.5元。
岑岸死死盯着那个数字,仿佛要把它刻进视网膜里。这0.5元,就是他倾尽所有(包括那部摔碎的手机和罚款),追逐“风口”换来的全部“红利”!
“哈…哈哈…”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短促、干涩、比哭还难听的笑。这就是风口?这就是月入十万的起点?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在命运的舞台上卖力表演,收获的只有一地鸡毛和满堂倒彩。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顶端连续弹出几条新消息提示。不是APP的,是短信。
「【XX银行】尊敬的客户,您尾号XXXX的信用卡本期账单已出,最低还款额:1,258.43元,还款日:X月X日,请及时还款。」
「【XX小贷】岑岸先生/女士,您于X月X日的借款(本金3000元)已产生利息56.7元,请保持账户余额充足,按时还款。」
「【房东王婶】岑岸!钱呢?!今天再不交租,带着你的破烂滚蛋!别逼我换锁!」
短信的提示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岑岸心上。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廉价的T恤后背。信用卡账单、小贷利息、催命般的房租…这些冰冷的数字和文字,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
他买的所谓“设备”(二手手机、自拍杆)、“速成秘籍”课程(一堆网上拼凑的废话PDF),还有那批砸在手里的“永不脱发膏”…花光了他仅有的积蓄和透支额度。他本以为这是通往财富自由的船票,现在才明白,这分明是把自己绑在了一颗即将沉没的、名为“风口幻想”的巨石上!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像只困兽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目光扫过墙角那卷还没来得及使用的破红布背景,扫过地上那个孤零零、瓶口还沾着黑色膏体的“永不脱发膏”空瓶…这些东西现在看起来,充满了讽刺和荒谬。
他冲到那张油腻的折叠桌前,想找点水喝,却只看到昨天那桶打翻后没清理干净的泡面残骸。一股巨大的反胃感涌上来。他厌恶地别开脸,却瞥见了桌面上自己昨天用泡面油汤画下的那条“财富起飞曲线”——那曾经代表着他炽热的希望和盲目的信心。
此刻,那条油腻的曲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得像一条垂死的虫子,更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
岑岸抓起桌上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发疯似的用力擦着那条油线。油污顽固,越擦越花,糊成一团肮脏的污迹,正如他现在一团乱麻的人生和彻底破灭的幻想。
“风口…红利…” 他一边用力擦,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里充满了第一次品尝到的、带着血腥味的苦涩和错愕。他擦的那么用力,仿佛要把“短视频带货”这个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词,连同那份不切实际的幻想,一起从脑子里、从生活里彻底抹掉。
原来,“风口”是真的。但它呼啸而过时,卷起的尘土足以将毫无准备的“追风者”活埋。原来,“红利”也是真的。但它只属于那些早有根基、手握资源的人,像他这样赤手空拳、只想靠着一腔孤勇和一点小聪明扑上去分一杯羹的…不过是长势喜人、等待收割的韭菜罢了。
擦累了,抹布掉在地上。岑岸喘着粗气,看着桌面上那片狼藉的油污,眼神空洞。巨大的生存压力(房租、债务)和第一次被现实狠狠扇耳光的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和自我怀疑:我到底在干什么?我能干什么?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岑岸慢慢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墙角那块裂了条缝的廉价穿衣镜上。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狼狈、眼神涣散的脸,嘴角还带着昨天摔倒蹭破皮的结痂。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一秒。
两秒。
突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按下了开关。嘴角猛地向两边扯开,露出一个极其夸张、极其用力、几乎要撕裂脸颊肌肉的笑容!同时,他高高举起右手,对着镜子,用尽全身力气,用一种近乎嘶吼、却又刻意模仿着某种“励志大师”的、充满沙雕感的腔调喊了出来:
“问题——不大——!!”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响。
“这波——没吃到——!”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眼神里强行注入一种虚张声势的狂热(或者说,是绝望的自我催眠),吼出下半句:
“下一波——更——肥——!!!”
吼完,他保持着那个夸张的笑容和举手的姿势,像一尊滑稽的雕塑,定在那里。
镜子里,那个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眼神深处,却是一片茫然无措的荒原。那强装出来的乐观,脆弱得如同一层薄冰,下面涌动的,是冰冷的债务、破碎的幻想和对未来深深的恐惧与自我怀疑。
他吼给自己听,更像是吼给那看不见的、冷酷的命运听。
至于“下一波”在哪里?是什么?
他,岑岸,这棵刚刚被割了一茬的韭菜,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