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
导演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片场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岑岸穿着那身皱巴巴、带着汗馊味的伪军军服,和其他十几个“伪军”一起,像晒蔫的豆芽菜,耷拉着脑袋站在鬼子小队长(一个浓妆艳抹、粘着小胡子的男演员)面前。烈日依旧毒辣,烤得地面发烫,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努力回忆着副导演的指令:低头,哆嗦,然后…等眼神!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摄影机轨道移动的轻微摩擦声。岑岸的心跳得像擂鼓,不是因为入戏,而是因为紧张——那句承载着100块和鸡腿命运的台词,可千万别出岔子!
鬼子小队长踱着方步,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这群“伪军”。他停在岑岸面前,喉咙里酝酿着情绪,然后猛地爆发,用尽全力吼出那句标志性的台词:
“八嘎——呀路——!”
尾音拖得老长,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夸张的愤怒。然而,或许是天气太热,或许是演员本身状态不佳,那声“呀路”喊得中气不足,甚至有点破音,听起来不像是怒斥,倒像是…报菜名时喊的“鱼香——肉丝!”
按照剧本,此刻所有“伪军”应该集体配合地、幅度一致地“哆嗦”一下,表达恐惧。
岑岸身边的几个老油条,只是象征性地、极其敷衍地晃了晃肩膀,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眼神空洞,仿佛神游天外。只有岑岸,牢记着“哆嗦”的指令,加上确实紧张,身体猛地一颤,幅度之大,差点把旁边的群演撞个趔趄。
鬼子小队长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终于落在了岑岸身上。
就是现在!
岑岸脑子里的弦瞬间绷紧!他像被按下了弹簧,猛地一个极其标准的立正(动作幅度再次鹤立鸡群),挺胸收腹,下巴微抬,用尽全身的力气,调动起他这辈子最“忠诚”、最“洪亮”的嗓音,对着小队长吼道:
“是!长官——!!!”
声音高亢,甚至带着点破音的尖锐,在相对安静的片场里显得格外突兀和…用力过猛。
“Cut——!”导演的喊声带着明显的不悦,“伪军乙!你他妈喊口号呢?!要恐惧!懂不懂恐惧?!重来!还有你们!”导演指着其他群演,“哆嗦!给老子哆嗦起来!没吃饭啊?!”
第一遍,NG。
岑岸的脸瞬间涨红,臊得慌。他偷偷瞄了一眼刀疤刘,后者正叼着烟,眼神不善地盯着他。岑岸心里咯噔一下:扣钱!千万别扣钱!
“Action!”
“八嘎——呀路——!”(依旧像“鱼香肉丝”)
群演们这次稍微多晃了晃肩膀,依旧敷衍。
岑岸吸取教训,努力控制“哆嗦”的幅度,然后再次立正,试图压低声音,带点“恐惧”的颤抖:“是…是!长官…” 声音太小,像蚊子哼哼。
“Cut!伪军乙!你他妈没吃饭啊?!大点声!重来!”
第二遍,NG。刀疤刘的脸色更黑了。
片场气氛开始焦躁。岑岸感觉后背的汗像小溪一样往下淌,军服粘在身上,又湿又痒。恐惧感不再是演的,是真的怕了——怕演不好,怕被骂,更怕那100块和鸡腿飞了!
就在他精神高度紧张、身体疲惫不堪时,副导演突然拿着新剧本匆匆跑过来,跟导演和主演低声急促地说了几句。导演眉头紧锁,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进度,猛地一挥手:“改!临时加场!把后面那场审讯戏提前!就…就审讯这个伪军乙!让他当宁死不屈的地下党!”
“啊?”岑岸懵了。他?宁死不屈的英雄?这剧本跳跃也太大了!他低头看看自己这身伪军皮,感觉无比荒诞。
“你!过来!”副导演指着岑岸,语速飞快,“听着!现在你是被识破身份的地下党!硬骨头!懂吗?鬼子要对你用刑,上老虎凳!你要表现出宁死不屈!打死也不招!眼神要坚定!台词就一句:‘杀了我吧!你们这些侵略者!’记住了吗?快点!没时间了!”
不由分说,岑岸就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场务拽到了拍摄区中央。那里,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表面被磨得油亮的木制长凳已经摆好。凳子一头固定,另一头下面垫着几块青砖。旁边还放着几块备用砖,和一个看起来就很粗糙的麻绳。
这就是传说中的…老虎凳?
岑岸看着那凳子,喉咙有点发干。他还没完全从“伪军乙”切换到“宁死不屈的地下党”,就被粗暴地按坐在了长凳上。两个扮演“鬼子打手”的群演(其中一个还是刚才的“伪军”)上前,动作粗鲁地用麻绳把他的大腿死死绑在长凳靠近固定端的位置,膝盖以上悬空。
“Action!”
灯光猛地打亮,聚焦在岑岸身上。鬼子小队长(已经调整好状态)狞笑着走到他面前:“说!你的同伙在哪里?!不说…死啦死啦地!” 说着,对打手一挥手。
一个“打手”拿起一块青砖,蹲下身,塞进了岑岸被绑住的大腿和小腿之间的空隙,抵住他的脚后跟。
岑岸只觉得小腿被猛地向上扳起一个角度,大腿根部的韧带传来一阵强烈的拉伸感和酸胀。他下意识地闷哼了一声,眉头皱起。这感觉…比他想象的难受多了!但他牢记着“宁死不屈”的人设,努力瞪大眼睛(试图表达愤怒和坚定),从牙缝里挤出那句台词:
“杀…杀了我吧!你们这些…侵略者!” 声音有点抖,眼神因为疼痛和强光刺激显得有些涣散,离“坚定”差得远。
“加砖!”导演在监视器后冷冷下令。
第二块砖塞了进来!
小腿被扳起的角度更大了!酸胀感瞬间升级为撕裂般的剧痛!从大腿后侧一直蔓延到腰胯!岑岸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脸色瞬间煞白。他感觉自己的腿筋像被两根烧红的铁棍狠狠拉扯、拧绞!
“说!同伙在哪?!”鬼子小队长凑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杀…杀了我…”岑岸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眼神里的“坚定”早就被生理性的痛苦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恐惧和哀求。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每一秒都是煎熬!
“再加!”导演的声音毫无感情。
第三块砖!
“呃啊——!”岑岸发出一声短促的、完全不受控制的痛呼!腿部的剧痛达到了一个新的峰值!他感觉骨头在呻吟,韧带在哀嚎!身体像濒死的鱼一样疯狂扭动挣扎,试图摆脱那可怕的束缚,但麻绳勒得更深,磨破了皮肤!汗水瞬间浸透了全身,眼前阵阵发黑。
“宁死不屈!眼神!眼神给老子!”副导演在旁边焦急地低吼。
“加!”导演似乎铁了心要“真实效果”。
第四块砖!
“嗬…嗬…”岑岸已经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剧痛像海啸般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什么台词,什么人设,什么100块鸡腿…全都被碾得粉碎!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本能的念头:**停下!太疼了!我受不了了!
当第五块砖被拿起,那个“打手”带着一丝麻木的残忍,准备再次塞入那个已经小得可怜的空隙时——
岑岸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剧痛骤然收缩!他感觉自己的腿下一秒就要被活生生掰断!所有的意志力、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宁死不屈”,在这一刻被生理的极限彻底击穿!
他猛地抬起头,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突,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绝望到灵魂深处的嘶吼,盖过了导演的指令,盖过了现场所有的声音:
“招了——!!!”
“我全招——!!!”
“别加了!求你了!我说!我什么都说——!!!”
声音尖锐、嘶哑、带着真实的、无法作伪的崩溃和哭腔,在片场上空凄厉地回荡。眼泪,不是因为表演,而是因为极致的生理痛苦和心理防线彻底崩塌而涌出的、滚烫的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混着汗水,在他扭曲、惨白的脸上肆意横流。
时间,仿佛静止了。
片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
导演张着嘴,忘了喊“Cut”。
副导演手里的剧本掉在了地上。
鬼子小队长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那几个“打手”群演也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
周围那些麻木的群演们,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讶、错愕,随即是压抑不住的、看猴戏般的窃笑。
“宁死不屈”的英雄?
在第五块砖还没落下的“酷刑”面前,一秒都没撑住,就哭爹喊娘地“秒招”了?!
“Cut!Cut!Cut——!!!”导演终于反应过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暴跳如雷,抓起扩音喇叭冲到岑岸面前,唾沫星子四溅:
“你他妈在干什么?!啊?!老子要的是宁死不屈!是英雄!不是他妈贪生怕死的汉奸!一秒!一秒你就招了?!你他妈是汉奸专业户吧?!废物!傻逼!老子的胶片!老子的时间!全让你这废物毁了!滚!给老子滚蛋!钱一分没有!盒饭喂狗都不给你!”
劈头盖脸的怒骂像冰雹一样砸下来。岑岸还被死死绑在老虎凳上,腿部的剧痛尚未缓解,又被这巨大的羞辱砸得头晕目眩。他脸上的泪水还没干,混杂着尘土和汗水,狼狈不堪。看着眼前暴怒的导演,听着周围压抑不住的哄笑声(“看!秒招哥!”“汉奸专业户,名不虚传啊!”),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去你妈的宁死不屈!”岑岸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对着暴怒的导演,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哭腔和嘶哑的吼声,喊出了他此刻最真实、也最卑微的心声:
“你他妈绑上来试试?!老子是真疼——!!!”
他喘着粗气,眼泪鼻涕一起流,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剧烈颤抖,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破罐破摔的凶狠:
“站着说话不腰疼!给钱的…给钱的是大爷!你行你上啊——!!!”
最后一句嘶吼,带着无尽的委屈、愤怒和对这荒诞遭遇的控诉,在片场上空回荡。
导演被他吼得一愣,随即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岑岸的手指都在哆嗦:“反了!反了!把他给我弄走!立刻!马上!别让他脏了老子的地方!”
刀疤刘黑着脸冲上来,三两下粗暴地解开岑岸腿上的麻绳,像拖死狗一样把他从老虎凳上拽下来,推搡着往外赶:“妈的!晦气!害老子挨骂!滚!以后别让老子在横店看见你!”
岑岸双腿又痛又麻,几乎站立不稳,被刀疤刘推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牵动了腿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哄笑声、议论声、指指点点…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看到了那个“鬼子小队长”鄙夷的眼神,看到了副导演捡起剧本时厌恶的表情,看到了那些群演脸上毫不掩饰的嘲笑。
什么日结100。
什么鸡腿盒饭。
什么卑微的影帝梦。
全都没了。
只剩下双腿钻心的疼痛。
和一场彻头彻尾的、沦为整个剧组笑柄的羞辱。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敢看任何人,低着头,拖着像灌了铅一样疼痛沉重的双腿,一瘸一拐地、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个让他尊严彻底粉碎的地方。
身后,隐约还能听到导演气急败坏的咆哮和群演们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听见没?‘给钱的是大爷’!哈哈哈哈!”
“秒招哥!牛逼!”
“这他妈是个人才啊!演汉奸都不用化妆了!”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在岑岸的背上。
他咬着牙,眼泪不争气地再次涌出。
不是因为疼。
而是因为一种比生理痛苦更甚的、被彻底碾碎的、名为“尊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