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的冬天，来得比别处更萧瑟一些。凛冽的寒风卷着尘土，扫过空旷了不少的拍摄基地。曾经人声鼎沸的群演聚集地，如今只剩下三三两两裹着旧棉衣、跺着脚取暖的身影，眼神里是更深的麻木和焦虑。
影视寒冬。
这个冰冷的词，像无形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岑岸赖以苟活的最后一层薄冰。大制作纷纷延期、撤资，小剧组举步维艰。群演的活儿，从“日结一百”骤降到“日结五十还得抢破头”，再到如今，“抬尸体”这种苦活儿都成了香饽饽，一周能轮上一次已是万幸。
刀疤刘叼着烟，看着空荡荡的场地，骂骂咧咧：“妈的，都喝西北风去吧！”他瞥了一眼缩在角落、裹着件单薄外套瑟瑟发抖的岑岸，“‘秒招’？还等盒饭呢？省省吧！这波寒冬，冻死的耗子都比活人多！”
岑岸没吭声，只是把脖子往并不存在的衣领里缩了缩。胃里空得发慌，上次那顿“肥肉奥斯卡”带来的热量早已消耗殆尽。寒风像小刀子，刮过他干裂的脸颊，也刮过他空洞的心。他看着手机里银行催债短信和房东的最后通牒，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微微颤抖。
盒饭…没了。
横店…待不下去了。
下一顿…在哪里？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和这萧瑟的寒风一起冻僵时，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再次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他习惯性地、像溺水者抓浮木一样，划开屏幕。这一次，跳出来的不是“影视城招群演”，而是铺天盖地的另一种“神话”：
《素人UP主靠沙雕视频月入过万！》
《知识付费风口再起！普通人也能躺着赚钱！》
《搞笑博主年入百万秘籍大公开！》
视频里，一个个或扮丑、或搞怪、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博主，在镜头前活蹦乱跳，背景是精心布置的温馨房间，标题动辄百万播放量。评论区充斥着“哈哈哈”、“UP主牛逼”、“接广告接到手软吧？”的艳羡之词。
“风口…新的风口…”
岑岸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冻僵的脑子被这些信息强行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电流。月入过万？年入百万？知识付费？搞笑博主？
这些词像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点燃了他那早已被冻得麻木的、名为“不死心”的神经末梢。
沙雕？搞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破行头，摸了摸脸上被寒风割出的口子，又想起自己直播首秀的鼻涕泡、被城管追的狼狈、老虎凳上的“秒招”… 这不就是现成的、血淋淋的“沙雕”素材吗？！
一个荒诞又带着点自毁倾向的念头，如同寒夜里迸出的火星，在他脑海里炸开：
「别人演沙雕…老子他妈就是沙雕本雕啊！」
「这波…这波‘自黑’红利…老子吃定了！！！」
几天后。岑岸用仅剩的、从某个“难兄难弟”那儿借来的两百块钱（代价是对方拿走他那件还算厚实的旧外套），蜗居在城中村一个更便宜、更阴暗潮湿、信号时断时续的鸽子笼里。这里，成了他新的“创作基地”。
设备？还是那部屏幕碎裂、卡成PPT的王婶淘汰机。背景？斑驳掉皮的墙壁，连那块破红布都省了。灯光？唯一一盏接触不良的节能灯，忽明忽灭，把他本就憔悴的脸映得像个鬼影。
他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对着镜头，努力调动起面部肌肉，试图挤出一个“专业”的、搞怪的笑容，结果比哭还难看。
“咳咳…哈喽！家人们！” 他模仿着那些爆款UP主的开场白，声音带着冻出来的沙哑和刻意拔高的虚浮，“欢迎来到…呃…‘岸哥の真实惨案’频道！今天！岸哥豁出去了！给你们独家揭秘！如何在被城管大哥追捕时…保持优雅！”
标题：《如何在被城管追时保持优雅（上岸哥亲测血泪版）》
拍摄过程充满了即兴的粗糙和心酸的滑稽：
他用破扫把当自拍杆，镜头疯狂晃动。
他试图重现当初被追的“名场面”，在狭窄的房间里“狂奔”，结果一头撞在堆满杂物的柜子上，疼得龇牙咧嘴，画面一片天旋地转。
他对着镜头，一本正经地“教学”：“首先！心态要稳！想象你不是在逃跑…是在…在跟城管大哥玩一场充满活力的城市追逐游戏！” 画面切到他捂着撞疼的脑袋，眼神涣散。
他演示“优雅转身”：一个慢动作回放（靠手机自带功能），结果慢得像个卡顿的僵尸，配上他严肃的表情，效果极其惊悚。
高潮“教学”：“关键来了！摔倒！一定要摔得优雅！看！像我这样…” 他对着镜头，在水泥地上来了个毫无防备的“狗啃泥”，然后迅速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灰，强撑着“优雅”的微笑：“看！只要笑容够灿烂！尴尬就追不上你！”
岑岸内心OS（拍摄中）：「优雅？优雅你妹啊！疼死老子了…这波…这波播放量不破万…天理难容吧？！」
熬了几个通宵（主要是手机导出视频太慢），用手机自带的、功能极其简陋的剪辑软件，加上几个闪烁的“综艺大字”（“优雅！懂？”、“岸哥秘技！”）和一段免费版权的、节奏欢快到诡异的BGM，岑岸的“转型大作”终于上传了！
他死死盯着屏幕，每隔几秒就刷新一次后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刷新都带来一阵窒息的期待和恐惧。
十分钟…播放量：27。
评论：「？」
「这啥玩意儿？」
「主播脑子被城管踢了？」
一小时…播放量：103。
评论：「哈哈哈哈虽然不知道在干嘛但好像很惨的样子！」
「优雅转身？我他妈笑yue了！」
「这画质…梦回2008？」
三小时…播放量：521。
评论：「封面党？说好的城管呢？」
「UP主是来搞笑的？目的达到了（狗头）」
「坚持住！沙雕区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笑哭）」
数据像蜗牛爬坡。岑岸熬红的眼睛里，那点期待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他反复检查标题、标签，甚至怀疑是不是平台限流了。他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把口袋里最后几块钱充了值，买了个小小的推广。
播放量艰难地爬到了两千出头。评论区零星有几个“哈哈哈”和“惨”，但更多的是“看不懂”、“无聊”、“溜了溜了”。期待的“爆款效应”、“粉丝暴涨”、“广告私信”…连影子都没有。
不甘心！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他红着眼睛，开始疯狂研究那些真正的爆款。模仿！必须模仿！
他看到“土味情话撩妹”很火。
于是，他顶着寒风，在街头拦住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妈，用冻得哆嗦的声音，挤出一个自认为深情的表情：“阿姨…您知道您像什么吗？像…像我下一顿的盒饭！让我…让我魂牵梦绕！” 大妈像看神经病一样瞪了他一眼，骂了句“有病！”快步离开。视频标题：《街头撩妹王！阿姨都被我整破防了！》
他看到“极限挑战”很火。
于是，他爬上城中村低矮的、布满油污的房顶（差点滑下去），对着镜头嘶吼：“家人们！看我信仰之跃！这波…这波致敬成龙大哥！” 然后做了个极其夸张的跳跃姿势，落在隔壁房顶的烂瓦片上，激起一片灰尘。视频标题：《城中村跑酷！这波操作秀不秀？！》
他看到“揭秘行业内幕”很火。
于是，他对着镜头，表情“凝重”地胡诌：“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横店群演的盒饭…其实都是米其林三星主厨做的边角料！只是…只是被场务掉包了！” 视频标题：《惊天黑幕！横店盒饭的真相！》
他像只没头苍蝇，在“风口”的幻影里疯狂扑腾，饥不择食地模仿着一切看似能火的元素。粗糙的画质、浮夸的表演、逻辑混乱的剧本、为博眼球毫无底线的标题…他把自己仅剩的那点真实经历和惨状，也扭曲成了迎合算法的、猎奇的“沙雕”素材。
岑岸内心OS（模仿期）：「火！给老子火啊！这波…这波总该…起飞了吧？！」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他无情的一记闷棍。
模仿的视频数据甚至还不如第一个。评论区开始出现：
「low穿地心。」
「为了火脸都不要了？」
「举报了，标题党+低俗。」
「哗众取宠，恶心！」
就在岑岸盯着那可怜的数据，陷入更深的焦虑和绝望时，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
不是播放量暴涨，而是APP后台连续弹出刺眼的红色系统通知！
「叮！您的视频《街头撩妹王！阿姨都被我整破防了！》因涉嫌骚扰他人、低俗恶搞，已被下架。」
「叮！您的视频《城中村跑酷！这波操作秀不秀？！》因涉及危险行为、可能引发模仿，已被下架。」
「叮！您的视频《惊天黑幕！横店盒饭的真相！》因传播不实信息、恶意造谣，已被下架。」
「叮！您的账号‘岸哥の真实惨案’因多次违规，已被永久封禁。」
最后一条通知，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岑岸的天灵盖上。
永久…封禁…
他呆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惨白、呆滞、写满不可置信的脸。忽明忽灭的节能灯，在他头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是对他这场荒诞“转型”的嘲讽。
他耗费了仅有的钱（和一件外套），熬了无数个通宵，忍着寒冷和饥饿，把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剖开给人看，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模仿着各种爆款…
换来的，是零星几个“哈哈哈”和“惨”。
是更深的质疑和辱骂。
是…账号的永久封禁。
“UP主？”
岑岸看着屏幕上那个冰冷的、灰色的、被打上红叉的账号头像，咧开嘴，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感觉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涌上喉咙。
他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到最后，他颓然地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滩彻底失去支撑的烂泥。
昏暗的光线下，他望着天花板上那盏依旧在“滋滋”作响、随时可能熄灭的节能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UP主…？”
“呵…”
“不如…叫‘Down主’吧…”
声音嘶哑，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Down”，向下，跌落。
多么贴切。
他的人生，他追逐的每一个“风口”，似乎都在无可挽回地、加速地…向下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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