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条绝望的楼道的。记忆像断了片的劣质录像带，只剩下一些模糊而刺痛的碎片：催债电话的疯狂轰炸，父母在电话那头绝望到失语的沉默，还有高利贷催收人员那冰冷得如同机器般的、带着死亡威胁的短信通知。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在城市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老虎凳的耻辱；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却再也激不起他寻找食物的欲望。口袋比脸还干净，连买瓶水的硬币都掏不出来。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巨大的债务和虚无彻底压垮、融化在街头的尘埃里时，手机屏幕再次微弱地亮起。不是催债，而是一条来自“风口掘金敢死队”群友“奶茶西施（破产版）”的私信：
「‘秒招哥’？还活着没？群里几个难兄难弟约了今晚‘忆苦思甜’，老地方，‘老王烧烤’路边摊，AA。来不？再不来…摊子都快被城管端了（笑哭）。」
“老王烧烤”…岑岸麻木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油腻腻的、塑料凳缺胳膊少腿的、常年被城管追着跑的路边摊。那是他们这群“追风失败者”偶尔聚会的“根据地”。
AA？他连A个毛线的钱都没有。
但他还是去了。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扑向一根漂浮的稻草——哪怕那稻草也是湿的、沉的。
“老王烧烤”果然还在老地方，只是更破败了。油腻的塑料布棚子歪斜着，几张桌子挤在昏暗的路灯下。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炭火、廉价香料和一种名为“生活不易”的浑浊气息。
岑岸到的时候，人已经齐了。
“奶茶西施（破产版）”：真名王丽丽。曾经盘下学校门口一家小店，梦想靠“网红奶茶”和“ins风装修”暴富，结果遭遇奶茶加盟骗局，被坑光积蓄还欠一屁股原料钱。此刻她素面朝天，眼袋深重，身上还带着一股洗不掉的奶精味，正拿着一根油腻的烤串，眼神空洞地盯着炭火。
“过气颜值一哥”：自称阿哲。岑岸第一次直播失败那会儿，阿哲还是个小有热度的颜值主播，靠滤镜和美颜在平台混得风生水起。后来平台算法大变，颜值区卷成红海，他既没才艺又不会整活，迅速过气。如今他脸上带着一种长期熬夜的浮肿，滤镜和美颜也掩盖不住的疲惫，正低头刷着自己那惨淡的直播间后台数据，偶尔抬头，眼神里全是迷茫。
还有一个岑岸没见过的生面孔，叫老赵。他自称是“共享按摩椅”的早期加盟商，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脸上刻满风霜，眼神浑浊而绝望。他只是闷头喝着最便宜的扎啤，一言不发。
“哟！‘秒招哥’！稀客啊！” 阿哲抬起头，看到岑岸，脸上挤出一个夸张的、带着疲惫的笑容，“咋样？币圈大佬？听说你前几天梭哈了？财务自由了没？带带兄弟们啊！”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进岑岸刚结痂的伤口。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他没接话，默默地拖过一张瘸腿的塑料凳坐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得了吧阿哲，少往人伤口上撒盐。”王丽丽把一串烤焦的韭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语气带着同病相怜的麻木，“看他那副魂儿都丢了的鬼样，还用问？肯定是被‘矿难’埋了呗！跟我那破奶茶店一样，渣都不剩！”
她灌了一大口扎啤，泡沫沾在嘴角，也不擦，眼神飘向远处写字楼巨大的霓虹广告牌，上面正播放着某新晋流量明星代言的奢侈品广告。“妈的，这世道…风口？风口是给那种人吹的！”她指着广告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怨气和不甘。
“嘿，说到风口！”阿哲似乎被触动了某根神经，放下手机，脸上那种职业化的“主播笑”瞬间垮塌，换上了真实的苦涩和自嘲，“老子以前也算踩在‘颜值风口’上吧？直播间也热闹过！结果呢？平台爸爸小手一抖，算法一改，老子直接被打入冷宫！现在？呵，直播间里除了机器人，就是几个老变态让我喊‘老公’！日尼玛的‘风口’！变脸比翻书还快！”他越说越激动，拿起一串烤得黢黑的鸡翅，狠狠咬了一口，仿佛在啃平台的骨头。
一直沉默的老赵，突然被啤酒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通红，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放下酒杯，布满老茧的手抹了把脸，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风口…咳咳…共享…共享按摩椅…当初…当初加盟的时候…那经理…拍着胸脯跟老子说…躺着收钱…稳赚不赔…老子…老子把儿子结婚的钱…全投进去了…”
他颤抖着手，从破旧的皮夹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上面印着光鲜亮丽的按摩椅和诱人的收益数字。“结果…咳咳…好点位…全被大代理商占了…剩下的…不是商场犄角旮旯…就是没人去的破车站…机器…机器三天两头坏…平台抽成…高得吓人…罚款…罚款名目一大堆…用户…用户还嫌硌屁股…投诉…赔钱…”老赵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哭腔，“现在…现在…椅子…椅子成了废铁…钱…钱没了…儿子…儿子的婚事…也黄了…我…我…咳咳咳…”他说不下去，只是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压抑的沉默笼罩了小小的桌子。劣质炭火噼啪作响，像在嘲笑他们的失败。王丽丽又给自己倒了杯扎啤，泡沫溢出来，流了一手。她也不在乎，举起杯子，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醉意的笑容：
“行了行了！都别他妈哭丧着脸了！来！比惨大会正式开始！老娘先来！奶茶店倒闭，负债十五万！被加盟商当猪宰！还被前男友卷走最后五千块跑路！该你们了！”
阿哲愣了一下，随即也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啤酒染黄的牙：“十五万？小意思！老子直播间打赏分成被平台拖了半年！欠房东仨月房租！信用卡刷爆三张！加起来…嗯…至少二十个达不溜！还他妈得天天被变态骚扰！值了吧？”
老赵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他们，嘶哑地说：“按摩椅…三十八万…儿子的彩礼钱…没了…”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到了岑岸身上。他低着头，看着桌面上凝固的油污和啤酒泡沫的痕迹，喉咙发紧。他张了张嘴，想说父母那笔被他骗光的养老钱，想说那几笔利滚利的高利贷，但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他只是端起面前那杯不知道谁倒的、温吞的扎啤，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质啤酒的苦涩和酸腐味瞬间充满口腔，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我…”他抹了把脸，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榨干的疲惫和自嘲，“我…‘暴负’…负数的负…具体多少…不敢算了…”他顿了顿，看着杯子里浑浊的酒液，又加了一句，“可能…够买你们所有人…再加几个‘共享按摩椅’吧…”
短暂的寂静。
随即——
“噗——哈哈哈！”
“卧槽！‘暴负’！秒招哥牛逼！”
“这波…这波你赢了！彻底赢了！哈哈哈！”
王丽丽、阿哲，甚至老赵，都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大笑！笑声在嘈杂的路边摊背景音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凄凉。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桌子，眼泪都笑了出来。仿佛岑岸这“不敢算”的巨额负债，成了这场“比惨大赛”最荒诞、也最无可争议的“冠军”。
这笑声，不是欢乐，而是一种扭曲的宣泄，一种用更深的伤口来麻痹现有疼痛的“黑色疗伤”。
笑累了，笑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杯盘碰撞的轻微声响。气氛再次沉入一种更深的、带着酒精和绝望的粘稠沉默中。
阿哲晃着杯子里所剩无几的啤酒泡沫，眼神迷离地看着远处璀璨的城市灯火，喃喃自语：
“风口…风口…风口你妈个头…”
他打了个酒嗝，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了在座每个人的心里：
“那玩意儿…压根就不是给咱们这种人吹的…”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王丽丽愁苦的脸、老赵佝偻的背、岑岸空洞的眼，最后落回自己油腻的双手，带着一种近乎刻骨的怨毒和认命般的绝望，吐出了那句在心底盘旋已久的话：
“风口…那是给有爹的人吹的！”
话音落下。
桌上彻底死寂。
没有人附和，也没有人反驳。只有劣质炭火在夜风里发出最后几声无力的“噼啪”。王丽丽把脸埋进手掌，肩膀微微抽动。老赵浑浊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不知在想什么。岑岸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杯中那点浑浊的酒底，映着路边摊昏黄摇晃的灯泡，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绝望的窟窿。
城市的霓虹依旧在远处喧嚣，新的广告牌亮起，宣传着下一个“万亿蓝海”。那些光鲜亮丽、高谈阔论的身影，仿佛生活在另一个平行宇宙。
而他们这群人，围在这张油腻肮脏的破桌子旁，像一堆被时代快车无情甩下的、沾满尘土和油污的“边角料”。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和废弃的烤签，打着旋儿，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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