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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无声的嚎叫

时利

三天。

催债“杀全家”的红色油漆骷髅头,像烙铁一样烫在岑岸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死寂的心口。

他没有跑。无处可逃。也没有愤怒的嘶吼。那晚窝棚里的崩溃,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能称之为“激烈”的情绪。剩下的,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封般的麻木,和一种被生活彻底捶打后、认命般的疲惫。

催债的人没再来。也许那红漆骷髅本身就是“最后通牒”,也许他们只是在等待更“合适”的时机。但这短暂的、暴风雨前的宁静,并未给岑岸带来丝毫喘息,反而像一片更沉重的铅云,压在他无声的世界里。

他像一具设定好最低生存程序的机器,开始了“善后”。

第一步:清点“遗产”。

窝棚是待不下去了,那刺鼻的红漆味和尿臊气混合在一起,像一座活着的耻辱柱。他在附近一个更隐蔽、更肮脏的桥洞下,找到了新的“栖身之所”。这里污水横流,蚊虫肆虐,是城市最底层的流浪汉都嫌弃的地方。

他摊开那个被砸开、泼满红漆的破行李箱。里面的东西散发着刺鼻的油漆味和霉味。他面无表情地翻捡着:

几件被红漆浸透、硬邦邦的旧衣服(包括那件洗得发白的伪军“英雄”戏服)。无用。

一个屏幕彻底碎裂、开不了机的手机(平台负债APP的棺材)。无用。

几本卷了边、沾着油污的笔记本。

岑岸的目光停留在笔记本上。他拿起最上面一本,封面是他自己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的:

《时利追风口笔记 - 岑岸的财富密码》

他麻木地翻开。

第一页,是他第一章时,用泡面油汤画下的那条“财富起飞曲线”,旁边还写着夸张的宣言:“起飞!必须起飞!”

第二页,记录着“直播带货速成秘籍”要点:卖惨!博同情!鼻涕泡(意外)也算亮点?

第三页,横店群演生存指南:“盒饭是核心驱动力!”

第四页,UP主爆款分析:《城管追逐优雅指南》脚本草稿。

第五页,币圈“暴富币(BFB)”、“空气币(KQB)”的K线图打印截图,旁边标注:“梭哈!这波稳了!”

第六页,“共享充电宝”加盟收益计算表,手写的“躺赚”、“管道收益”、“最后一次机会!”字迹力透纸背。

……

越往后翻,字迹越潦草,记录的内容也越混乱、越绝望。最后一页,只有几个用红笔(不知是油漆还是血)反复涂写、力透纸背的大字:

“时利?时不利兮!”

“全是狗屁!!!”

岑岸看着这本沾满污迹、记录了他所有狂热幻想、惨痛失败和最终诅咒的笔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自嘲的苦笑都没有。

他合上笔记。站起身,走到桥洞边浑浊的污水沟旁。没有犹豫,没有仪式感,只是像丢掉一块真正的垃圾一样,手臂一扬——

噗通!

笔记本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溅起一小片肮脏的水花,迅速被黑绿色的浊流吞没,打着旋儿沉了下去。水面冒了几个泡,很快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岑岸内心OS(彻底空洞版):「…沉了。」

第二步:最后的“资产”变现。

身上唯一还有点“价值”的,是那件洗得发白、被红漆污染了大半的伪军戏服。这是他“影帝梦”(哪怕是卑微的)最后的残骸,也是他仅剩的、能换点钱的“资产”。

他来到横店外围一个专门收旧戏服、道具的破烂集市。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味和廉价樟脑丸的气息。摊主是个精瘦的老头,叼着烟斗,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岑岸默默地把那件戏服摊在油腻的台面上。红漆在灰白的布料上格外刺眼,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老头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拎起戏服一角,抖了抖,嗤笑一声:“哟,‘英雄’的皮?还沾着‘血’(红漆)呢?晦气!”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在岑岸面前晃了晃:“三块。爱卖不卖。”

三块钱。还不够买一个最便宜的馒头。

岑岸没有讨价还价,甚至没有看老头一眼。只是伸出了手。

三张皱巴巴、油腻腻的一元纸币塞进他同样肮脏的手心。老头像打发乞丐一样挥挥手:“赶紧拿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岑岸攥着那三块钱,转身离开。背后传来老头和其他摊主的议论:

“啧啧,‘秒招哥’吧?混到这地步了?”

“那戏服…好像是‘老虎凳’那场戏的吧?嘿,名场面啊!”

“名场面顶个屁用!三块钱都嫌多!”

岑岸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些议论声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把三块钱塞进裤兜最深处,那点微薄的触感,是他此刻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第三步:生存。

饥饿,是唯一能穿透麻木的感觉,像一只冰冷的手,不断攥紧他的胃袋。

白天,他像幽灵一样在城市的边缘游荡。垃圾桶成了他主要的“补给点”。他动作机械,眼神空洞,在散发着恶臭的桶里翻找着。腐烂的菜叶、半块长了绿毛的面包、被踩扁的饭盒里一点凝固的油汤…只要能暂时塞进胃里,缓解那磨人的绞痛,都是“收获”。

一次,在一个快餐店后巷油腻的大号垃圾桶旁,他翻到了一杯只喝了一半就被丢弃的廉价奶茶。塑料杯壁上凝结着水珠,吸管歪斜地插在里面。他拿起杯子,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杯浑浊的、带着冰碴的褐色液体。

岑岸内心OS(麻木沙雕版):「嘿…珍珠没了…」

他顿了顿,看着杯壁上模糊的品牌LOGO。

「…但糖分还在…」

「这波…不亏。」

他叼起那根被陌生人含过的吸管,用力吸了一口。冰凉的、甜腻到发齁的液体混合着垃圾桶的异味冲进口腔。他没有皱眉,没有恶心,只是机械地吞咽着。阳光透过高楼缝隙,照在他佝偻着翻垃圾桶的背影上,拉出一道细长而扭曲的影子。

夜晚,桥洞下的寒冷深入骨髓。他裹着那件唯一没被扔掉、也被红漆污染了的破外套(已看不出原色),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污水在几步外汩汩流淌,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远处高架桥上,车流如织,尾灯拉出长长的红色光带,如同一条流动的、通往他永远无法触及的繁华世界的星河。

他望着那星河,眼神空洞,没有向往,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身体的疲惫达到了极致,但饥饿和寒冷又让他无法真正入睡。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漂浮。

在某个半梦半醒的瞬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

“招了——!!!”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在老虎凳上崩溃的呐喊。

紧接着,是城管追捕时自己狼狈的“解说”:

“家人们!城管大哥来了!这波风口有点顶!我得战略转进!”

还有直播首秀鼻涕泡破裂的“噗嗤”声…

币圈暴跌时群里的鬼哭狼嚎…

共享充电APP的罚款提示音…

高利贷催收的死亡威胁…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扭曲、放大,变成一种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尖啸,在他空荡荡的脑壳里疯狂回荡、冲撞!像无数把钝刀在反复切割他的神经!

他想捂住耳朵,想尖叫,想把这无声的噪音从脑子里挖出去!

但身体像被冻住,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眼球在紧闭的眼皮下剧烈地颤动。

无声的嚎叫。

在灵魂的最深处,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在冰冷污秽的桥洞下。

一个被彻底碾碎的人,连发出声音的力气和资格都失去了,只剩下意识深处那场永不停歇的、绝望的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那脑海中的尖啸渐渐平息,不是因为结束,而是因为疲惫。极致的疲惫像黑色的潮水,终于淹没了最后一点挣扎的意识。

岑岸蜷缩在桥洞的阴影里,像一具被遗弃的、沾满污迹的破布偶。

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堆残骸里,还残存着一丝名为“活着”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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