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的污水和蚊虫,最终也没能成为岑岸的终点。不是他爬起来了,而是一双沾着泥点的、同样廉价的旧皮鞋,停在了他蜷缩的阴影前。
“喂!还能喘气不?”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响起。
岑岸眼皮都没抬,只是把身子往冰冷的桥墩上又缩了缩。
“妈的,看着没死透。”那声音嘟囔着,用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岑岸的腿,“新开那个‘宏盛’写字楼地下车库,缺个值夜看门的。包住,管一顿宵夜,月薪两千二。干不干?干就起来跟我走。”
包住。管一顿宵夜。月薪两千二。
这几个词,像几颗微弱却实在的萤火,在岑岸一片漆黑的意识荒原里,极其艰难地闪烁了几下。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麻木的惰性。他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般,抬起了头。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逆光里只能看到一个矮壮敦实、穿着洗得发白的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轮廓,脸上带着不耐烦,却没什么恶意。
岑岸的嘴唇干裂起皮,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沙哑得不像人声的一个字:
“…干。”
“宏盛”写字楼是栋崭新的玻璃幕墙建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与岑岸格格不入。他的“包住”,是地下二层车库最深处,一个用防火板和简易门隔出来的、不足五平米的杂物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灰尘味和一丝潮湿的霉味。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警示锥、扫把和几桶没开封的墙面漆。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就是全部家当。
矮壮的中年男人是保安队长,姓孙,人称老孙头。他把一套深灰色的、簇新却散发着廉价化纤味道的保安制服,连同一条人造革武装带和一顶大檐帽,一股脑儿塞给岑岸。
“赶紧换上!晚上十点上岗!规矩就一条:别让车丢喽!也别让闲杂人进来搞破坏!其他时候,爱干嘛干嘛,别睡死过去就行!”老孙头交代得言简意赅,语气里透着一种对这份工作价值的清晰认知——它唯一的优点,就是“稳定”。稳定地穷,稳定地无聊。
岑岸捧着那套制服。布料粗糙,捏在手里发出“沙沙”的声响。深灰色,像他此刻人生的底色。他走到那张铁架床边,借着门缝透进来的、车库昏黄的灯光,开始换衣服。
脱下那件沾满红漆、污垢、辨不出原色的破外套,露出下面同样肮脏、瘦骨嶙峋的身体。肋骨根根分明,皮肤苍白,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痕迹和桥洞留下的污迹。他拿起那件崭新的、带着折痕的灰色保安衬衫。
套上。
扣子一粒一粒,从下往上扣。动作缓慢、笨拙,像在进行某种陌生而沉重的仪式。
然后是裤子。裤腿有点长,堆在同样沾满泥点的旧皮鞋上。
最后,是那条人造革武装带。金属扣冰凉,勒在他空瘪的腰间,有点硌。
他拿起那顶大檐帽。帽檐有点大,压下来,遮住了他额前油腻打绺的头发和半张憔悴麻木的脸。
他走到门后那块布满灰尘、裂了条缝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穿着崭新却廉价保安制服的陌生人。制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瘦削的身体上,像套在一个活动的衣架上。肩膀塌着,背微微佝偻。帽檐的阴影下,是一双空洞、无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深灰色的制服衬得他脸色更加灰败,像一尊没有上釉的、粗糙的泥塑。
岑岸内心OS(空洞回响):「这身皮…」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比伪军那身…」
「…看着还像回事儿。」
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没有屈辱。只有一种认命后的、死水般的平静。
深夜十点。
“宏盛”写字楼如同一个沉入睡眠的钢铁巨人。白天的喧嚣褪尽,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和车库深处偶尔传来的、水管滴水的“嘀嗒”声。空气冰冷,弥漫着轮胎橡胶和混凝土的味道。
岑岸坐在车库入口处那个小小的、三面玻璃的保安亭里。亭子里的白炽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惨白。一张硬塑料椅,一张破桌子,桌上放着一个老旧的保温杯(老孙头给的,里面是温吞的白开水)和一个登记车辆进出的破本子(基本用不上,后半夜几乎没车)。
他的工作,简单到令人发指:
有车进来,升起栏杆(按钮操作)。
有车出去,降下栏杆(按钮操作)。
理论上需要登记,但深夜几乎无人进出。
每隔两小时,拿着手电筒,沿着空旷得能听到自己脚步回声的车库巡逻一圈,看看有没有车窗没关、或者哪里的水管爆了(从未发生过)。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冻住了,流淌得极其缓慢。巨大的、空旷的、被惨白灯光分割出无数冰冷阴影的车库里,只有他一个人。像一个被遗忘在巨大坟墓里的守墓人。
最初的几个小时,岑岸只是呆坐着,望着玻璃外那片死寂的、停满各种车辆的钢铁坟场。大脑一片空白,连麻木都显得多余。
为了对抗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困倦(身体依旧疲惫),他开始给自己找点事做。目光扫过那些静止的、冰冷的车辆。
他拿起登记本和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不是登记,而是在本子空白处,用歪歪扭扭的字迹,给那些沉默的钢铁盒子起“外号”。
一辆圆滚滚、车漆锃亮的白色微型车,他写上:“馒头(新蒸的)”。
一辆线条硬朗、沾满泥点的黑色越野车,他写上:“黑狗(刚打完架)”。
一辆车身低矮、贴着夸张拉花的跑车(极少出现,可能是某个加班富二代的),他写上:“花蝴蝶(迷路了?)”。
一辆老旧的、漆面斑驳的银色面包车,他写上:“老银鱼(快散架了)”。
一辆巨大的、方方正正的七座商务车,他写上:“移动棺材(挺能装)”。
每写一个名字,他就抬头看看那辆车,仿佛在确认特征。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被帽檐阴影遮住大半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肌肉无意识的抽搐。
岑岸内心OS(沙雕疗愈版):「嘿…这辆…像块发霉的绿豆糕…」
他顿了顿,在本子上写下:“绿豆糕(过期版)”。
「这波…命名权…归老子了。」
巡逻的时间到了。他拿起那把沉重、光柱昏黄的老式手电筒,推开保安亭吱呀作响的铁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空旷的车库里,脚步声被放大,孤独地回荡在巨大的水泥柱间。手电光柱扫过一辆辆他“命名”过的车,扫过冰冷的水泥地面,扫过角落里无人问津的消防栓。
他走得很慢,腿伤在寒冷中隐隐作痛。走到车库最深处,那里停着一辆积满灰尘、似乎很久没人动过的破旧桑塔纳。手电光打在它身上。
岑岸内心OS(无意识联想):「这破车…」
他下意识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干涩的声音,对着那辆车嘟囔了一句:
「…跟老子一样…」
「…都是占地方的…」
「…边角料。」
声音很轻,迅速被车库的寂静吞没。
他站在那里,手电光柱定格在那辆破旧的桑塔纳上。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空洞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辆同样被遗忘的“边角料”。没有自怜,没有愤懑,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对自身处境的清晰认知。
过了一会儿,他挪开手电光柱,继续完成他毫无意义的巡逻。脚步声再次孤独地响起,消失在车库巨大的、冰冷的阴影里。
回到保安亭,他重新坐回那张硬塑料椅。保温杯里的水已经凉透。他拿起登记本,翻到空白页,准备给下一辆进来的车起名。
眼神依旧是空洞的。
只是那身崭新的、深灰色的保安制服,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层坚硬的、将他与过去彻底隔绝的壳,也像一个无声的、沉重的烙印。
岑岸内心OS(最终形态):「咽下去…都咽下去…活着…才有下一顿…盒饭…」
他顿了顿,看着保温杯里凉透的白开水,又加了一句,仿佛在说服自己接受这最终的归宿:
「这波…’稳定’红利…」
「…老子…先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