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京师连宵风雪。
一辆青幄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沈府朱门前。帘角掀起,先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青,腕上旧日那串红珊瑚早已碎尽,只余一根乌木佛珠——是离开宋府那夜,她攥在手心不肯放的唯一东西。
车帘再动,沈清颜被人扶下。雪色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却仍看得出形销骨立。她抬眼,只见府门匾额上“沈府”两字被雪覆去半边,像被刀削了锋芒,又像被泪晕开了墨迹。
——宋怀瑾没有来。
来接她的,只有自幼守门的老苍头,和一盏冷得发白的灯笼。
沈府正堂灯火彻夜。
紫檀屏风后,沈老夫人捻着佛珠,指尖却颤得一颗颗珠子相撞,声音比檐上冰凌还脆。沈大人负手立于廊下,鬓边一夜添霜,望着女儿被扶进来的身影,眼底沉沉如夜潮。三位兄长分列左右,佩剑尚未解,剑穗凝冰。
无人开口,唯有风雪穿堂,卷起案上未干的墨字——
“宋怀瑾负我沈氏女,此仇不报,誓不入门。”
沈清颜却似看不见也听不见。
她静静坐在旧日闺房的绣墩上,指尖抚过妆奁,铜镜里映出一张枯雪似的脸。
半晌,她轻声道:“别为难他。”
声音极轻,却像钝刀划破棉絮,一室剑拔弩张倏然静默。
沈大夫人最先红了眼,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像抱住一截随时会碎的冰:“我儿,你且安心。宋怀瑾要受的疼,自有我们来算。你只须好好活着,把命先稳住。”
当夜,沈府上下灯火通明。
太医院告老的陈奉御被连夜请回,银针、汤药、参汤轮番送进暖阁;三位兄长亲自守院,佩剑横膝,不许任何宋氏的人靠近半步;小厨房煨着乌骨鸡汤,里头下了半两藏红花、一钱安神香,文火咕嘟到天亮。
而沈清颜始终安静。
她不哭,也不问宋怀瑾为何不来。只是每日卯时必起身,披上狐裘,独自走到后园那棵老梅树下。枝头残雪未消,她仰头望天,乌发间落满碎玉,像一尊被风雪冻住的玉像。
直到第三日,沈府长子沈策从外归,腰间佩剑尚带血痕。
他解剑掷于阶前,铿然一声,惊落檐上积雪。
“宋怀瑾今日出京,押送粮草北疆。”
他看向妹妹单薄的背影,声音压得极低,“我已遣人,在路上等他。”
沈清颜指尖一颤,一片冻梅落在掌心。
她合拢五指,将那抹冷香藏进袖中,声音轻得像雪落无痕:
“别杀他。”
隆冬雪野,千里一白。
北关外的官道被新雪覆得平滑如镜,风卷旌旗,猎猎如刃。
沈策提剑立于坡顶,玄甲映雪,眉间杀意比霜更冷。三百沈府死士伏于雪沟,弓已满弦,箭镞淬青,只待他令旗一落。
官道尽头,宋怀瑾率运粮队缓缓而来。铁甲覆身,眼窝深陷,三日不眠的倦色掩不住背脊笔直的孤耿。
雪光刺目,他仍一眼望见坡顶那袭黑影——沈策,沈清颜的长兄。
四目相撞,寒意炸开,恍若冰河迸裂。
沈策抬手,指尖微动。
下一瞬,三百支狼牙箭离弦,破空声如万鬼齐啸!
“嗖——”
箭雨未至,斜刺里忽有一骑雪驹狂飙而出。
狐裘翻飞,乌发四散,像一瓣被风撕碎的落梅。
“阿颜?!”
两道声音同时撕裂雪野——沈策的惊怒,宋怀瑾的撕心。
沈清颜张开双臂,挡在宋怀瑾马前。
箭镞入肉的闷响被风雪吞没,只剩她轻得像雪落的一声喘息。
血溅在雪上,绽开点点殷红,如新梅乱落。
“哥……”
她转身,朝沈策的方向缓缓跪倒,指尖仍死死攥着那串断线佛珠,“别杀他……”
第二箭、第三箭接踵而至,贯肩、透臂,她却以身体覆在宋怀瑾的马上,纹丝不动。
沈策目眦欲裂,令旗坠地。
宋怀瑾翻身下马,双臂接住她。
狐裘被血浸透,像一朵开到极致的赤莲,转瞬又被雪覆成淡粉。
“宋怀瑾……”
沈清颜抬手,指尖抖得描不出他的轮廓,只能触到一片滚烫的泪——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我欠沈家一条命,也欠你……一条命。”
“今日……一并还了。”
箭羽在她胸口轻颤,雪落无声。
沈策踉跄奔来,膝跪雪地,想抱又不敢碰,只嘶声喊:“阿颜!阿颜——”
宋怀瑾已说不出话,双臂箍得她骨节作响,仿佛这样就能把流逝的温度按回她体内。
风忽止,雪忽停。
官道之上,唯余三人,一滩血。
沈清颜眼底的雪光渐渐暗下去,最后映出的,是宋怀瑾崩溃的眸子,和沈策悔恨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