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褪色的约定

八月末的北戴河，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粒，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扑在林夏裸露的皮肤上。她穿着白色棉布裙，抱着塞满贝壳的玻璃罐，在嶙峋的礁石群间缓慢挪动脚步。帆布鞋陷进湿润的沙砾里，每走一步都要费些力气，恍惚间竟与高三那年暴雨夜，在积水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的场景重合。发丝被海风绞成凌乱的网，黏在汗湿的脖颈，那种熟悉的不适感，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的夏天。

手机在帆布包里持续震动，这是今天第七次提示音。林夏停住脚步，目光落在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那里翻滚着厚重的云层，像是谁打翻的墨水瓶。她将行李箱上的密码锁转了三圈，那是沈清生日组成的数字，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温度。当第八次震动响起时，她终于点开那条彩信——烫金的请柬边缘镶着珍珠，沈清的名字工整地挨着陌生姓氏，照片里的人穿着白纱，眉眼弯成的弧度和当年跨年夜说“以后每年都一起”时一模一样。照片中的笑容明媚灿烂，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剜进林夏的心口。

“林夏，等高考完我们就去看海。”沈清的声音突然在记忆里苏醒。那时她们挤在教室后排，午后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课桌上，形成一片片晃动的光斑。沈清用钢笔在地理课本的渤海湾地图上画圈，笔尖不小心蹭到林夏手背，留下一道靛蓝的印记。林夏还记得自己当时心跳如擂鼓，慌乱地抽回手，却换来沈清带着笑意的调侃。此刻海风卷起细沙扑在皮肤上，林夏却感觉不到刺痛，她望着远处白帆割裂天际的轨迹，机械地数着心跳声，等待潮水漫过脚踝。

贝壳风铃在礁石上摇晃，金属撞出破碎的回响。林夏蹲下身，将沈清送的风铃系在生锈的铁锚上，那是她们高二时在文具店淘到的小物。七年前某个晚自习，教室外的蝉鸣聒噪，沈清悄悄把这个风铃塞进她课桌，说“摇晃的声音像海浪”。此刻铃舌敲击管壁的声响，却与暴雨夜沈清校服拉链晃动的声音重叠，柑橘味的呼吸仿佛又萦绕在鼻尖。她闭上眼，试图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气息，可咸涩的海风却瞬间将其吹散。

潮水突然变得汹涌，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林夏的裙摆。她踉跄着扶住礁石，后颈突然传来尖锐刺痛。她伸手一摸，竟是半片银杏叶残片——不知何时，海风卷起了日记本里珍藏的书签。叶片边缘的锯齿划破皮肤，鲜血渗出来染红枯黄的叶脉，让她想起高考前沈清撕碎的那张照片，碎纸片上的人像眼睛里，也洇着相似的血色。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碎片，此刻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股脑地涌进她的脑海。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同学发来的消息：“你知道吗？沈清下周结婚。”林夏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想起三年前在志愿填报系统里，她故意将所有志愿都填向南方城市。深夜的台灯下，她无数次输入沈清的QQ号，又在点击添加前将页面关掉，就像此刻，她把请柬照片拖进回收站时的动作。她突然蹲在沙滩上，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着海水滴落在沙地上，转眼就消失不见。

暮色渐浓，天空被染成暗沉的紫灰色，贝壳风铃彻底沉寂。林夏望着涨潮的海水吞没礁石，玻璃瓶里的贝壳在浪涛中碰撞出细碎声响。那个装着“要和沈清去看海”许愿条的玻璃罐，早已被卷进深海。她弯腰捡起半片银杏叶，将它轻轻放进装贝壳的罐底，金属行李箱滚轮在沙滩上划出蜿蜒痕迹，最终被潮水抚平。月光落在深浅不一的脚印上，泛着潮湿的银光，如同那些永远褪色的、关于盛夏的约定，永远地留在了岁月的长河里，再也无法打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