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角

艺术节的消息像一枚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整个精英中学激起涟漪。校园各处贴满海报，招募“青春颂歌”舞台剧的演员。邓小琪的名字不出意外地进入了女主角角逐的名单。海选当天，她着一身简单却熨帖的白色连衣裙走进临时划定的“考场”——阶梯教室，当她的目光与窗边的钱三一短暂相接——他作为学生会代表，负责核对选手信息——她捕捉到他眼中极快掠过的、一丝不再是纯粹疏离的审视。他的笔尖顿了一下，在她名字后划了个不易察觉的标记。整个过程邓小琪都维持着那份娴静的优雅，可微微加快的心跳泄露了她的在意。

林妙妙也报了名，选的是一个有几句关键台词的女配角。她表现得很兴奋，每天晚自习后在宿舍狭窄的阳台上来回踱步，拿着打印的剧本片段，对着夜色无声地比划。厚重的镜片在月光下反着光，镜片后的眼睛写满了认真和一种近乎执拗的期待。“妙妙，”邓小琪递给她一杯温水，声音柔和，“这个角色很适合你，真的。”她眼底的笑意真诚，为好友这份投入感到由衷的开心。林妙妙接过水杯，灌了一大口，脸上因为兴奋和练习涨得通红，猛点头：“我一定行！”

投票的日子在学校论坛如火如荼地展开。江天昊几乎将体育生的人脉发挥到极致，他的球场兄弟、田径队友、甚至其他班几个和他交好的男生都被他发动起来。课间操的间隙，午休的食堂，甚至男厕所门口，都能听到他洪亮的宣传：“各位兄弟！支持高一（1）班邓小琪！女神必须C位出道！”邓小琪票数在第一天就遥遥领先。

邓小琪的练习低调而专注。她不再只是被动的“校花”，而是开始真正沉浸于角色的内心世界。午饭后空无一人的排练室，她独自一人对着巨大的落地镜反复揣摩角色走位和情绪爆发点。镜中的少女明艳不可方物，但当她闭上眼再睁开，试图触及那个角色内心深处的挣扎时，眉宇间流露出的痛苦和决绝，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这力量在她睁开眼时迅速收敛，变回那个完美的、温和的邓小琪。

林妙妙的练习则更加不为人知。某个晚自习结束已久的中段，教室里只剩下值日生离开时未关严的窗缝透进的风声。邓小琪因落下水杯而独自折返，却在接近教室后门的阴影处顿住了脚步。昏暗中，林妙妙独自站在空荡的教室中央，笨拙却无比投入地模仿着女主角在剧终时刻那段撕裂般的独白片段。她的双手用力地在空中挥舞，眼镜因为动作滑到鼻梁，声音因为过分投入而微微发颤，每个词都咬得很重：“……你们谁懂？这沉重翅膀……它飞不起来！飞不起来啊！”楼道里声控灯明明灭灭的光投在她脸上，映出那张努力但依旧平凡的面孔上，此刻奔涌着一种孤注一掷、想要抓住什么的炽热。

邓小琪停在门外，屏住了呼吸。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她看着好友在寂静里的奋力挣扎，心中那点被排练和投票激起的浮躁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悄悄退开了，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没有发出丝毫动静，留林妙妙一个人在黑暗的舞台上，独自对着虚无的观众席倾泻那份汹涌却注定会被忽略的情感风暴。

艺术节前三天，投票通道关闭。最终名单公示，邓小琪以压倒性的票数当选女主角。结果毫无悬念地贴在了学校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掌声、恭喜、善意的玩笑瞬间将邓小琪包围。江天昊表现得最为激动，甚至夸张地嚷着要拉横幅庆祝。邓小琪被众人簇拥着，脸上是得体而欣喜的笑容，目光却在人群中焦急地搜索。

林妙妙在那个名单贴出的瞬间就消失了。接下来的两天，她像换了个人。课堂上她沉闷得像一块被水浸透的木头，无论邓小琪如何尝试低声提醒她走神或询问她问题，她都只是含糊地应着，头也不抬。排练时间她也推说有事请假了。午饭时，她总说：“我还不饿，你们先去吧。”或者“我约了别人。”那个叽叽喳喳、热情洋溢的林妙妙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具沉默的躯壳。

正式演出前夕，紧张的气氛达到顶点。道具间里堆积如山的布景、服饰、闪闪发光的零碎物件，散发着胶水和尘土的混合味道。邓小琪需要换上第一幕的公主裙。那是一条繁复的淡紫色长裙，后背由一串细密的珍珠纽扣束紧。后台更衣间狭窄而拥挤，邓小琪努力反手去够那些细小的扣子，指尖一次次滑脱，薄汗浸湿了额发。

“需要帮忙吗？”一个清冷的、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邓小琪身体瞬间僵硬，随即缓缓侧过头。钱三一穿着精英中学笔挺的制服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不看向她狼狈的姿态，只定定落在她因为努力反手而绷紧、隐隐被粗糙扣袢边缘磨得发红的纤细后腰上。他手中捏着一个未拆封的创可贴，指尖干净修长，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和尴尬，仿佛他不是出现在女演员更衣室的门口，而是在攻克一道难度极高的物理题。

“后背的搭扣很锋利，”他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陈述句一般，“磨破了会感染。”他上前一步，将那个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稳稳地放在她旁边的化妆台上，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离开。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看向镜中她惊愕的、因为羞窘而微微泛红的脸。

那份意想不到的关怀，带着钱三一式的冷静和直接，像一颗投入池水的石子，在邓小琪心里荡开层层涟漪。她捏起那个印着米奇老鼠的创可贴，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年递过来时残留的温度，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化妆镜映出她怔忪的模样，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在后台晃动的灯光下，仿佛也有了生命力。这份悸动尚未平息，更衣间的帘布被猛地掀开，撞在铁架上发出哗啦的响声。

是林妙妙。她站在那里，脸色有些苍白，目光直直地落在邓小琪手中那个小小的、与周围华丽衣饰格格不入的创可贴上，眼神像淬了冰。她的视线缓缓上移，死死盯住邓小琪镜中那张因为羞涩而更显娇艳的脸。后台的喧嚣、脂粉的香气、华服的珠光宝气，在那一刻都凝固成了沉重的背景。林妙妙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僵硬而冰冷，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

“恭喜啊，”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们的女主角。”不等邓小琪有任何反应，她转身就走，帘布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刚刚那令人窒息的一瞥。那个背影挺得笔直，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邓小琪捏着那个创可贴，站在原地，后台的喧闹重新涌入耳中，心头却无端地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影，刚才因为钱三一而产生的浅淡暖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空气中飘荡着脂粉、胶水和塑料道具的混合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方才被磨红的后腰皮肤，此刻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痒。

幕布拉开的灯光，掌声如雷的轰鸣，钱三一坐在台下模糊的黑暗中不知是否投来的目光……舞台的世界一片光芒万丈。邓小琪的表演无可挑剔，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台词都精准到位，闪耀得让人挪不开眼。江天昊在观众席最前排，喊得嗓子都哑了。

盛大的庆功宴在学校附近的小饭店举行。江天昊包下一个小包厢，啤酒罐挤满桌面，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食物香精的味道和青春的喧嚣。林妙妙一直很沉默，无论邓小琪如何试图和她分享喜悦、感谢她的陪伴，她都只是低头拨弄着碗里的几根青菜，含糊地说着“挺好的”、“没什么”，声音淹没在少年少女肆无忌惮的欢笑和碰杯声中。在有人起哄要邓小琪再重现剧中最感人的片段时，林妙妙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我……我去外面透透气。”语气急促，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仓皇。不等旁人反应，她抓起那个略显破旧的帆布书包，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包厢门。

那扇油腻的玻璃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震耳欲聋的热闹。邓小琪盯着那扇微微晃动的门，心头那根绷紧的弦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颤音。一种巨大的不安攫住了她。没有对包厢里任何人解释，她只对身边的江天昊匆忙说了句“我去看看妙妙”，便不顾他在身后的呼喊，抓起自己薄薄的外套追了出去。

雨不知何时已经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不大，却足以湿透秋夜的单衣。街灯在湿漉漉的地面拖出昏黄破碎的光带。邓小琪很快就看到了前面那个在细雨中小步奔跑的身影，单薄，倔强。

“妙妙！林妙妙！”她踩着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提高声音呼唤。

前面的人猛地停住脚步，背对着她，肩膀在雨丝的笼罩下微微颤动。

“妙妙……”邓小琪追到她身后几步远，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真切的担忧，“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这里冷，跟我回去吧？” 风夹着细雨扑在脸上，带来深秋的寒意，邓小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林妙妙缓缓转过身。雨水打湿了她厚重的刘海，一缕缕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她的镜片流下，模糊了那双藏在后面的眼睛。她看着几步之遥外的邓小琪，那张精心上过舞台妆、此刻在昏黄路灯下依旧明艳得刺眼的脸庞，雨水沾湿了她垂落的发丝，让她看起来像一朵带着露水、被精心呵护在温室里的昂贵玫瑰。

小饭店简陋霓虹灯的微光染在湿透的帆布包上，折射出林妙妙眼底压抑了太久的汹涌情绪。那情绪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淬炼成一声冰冷刺骨的笑。那笑声很轻，却像冰锥扎穿了淅沥的雨幕，直刺邓小琪的心脏。林妙妙嘴角讽刺地上扬，露出一个邓小琪从未见过的、带着尖刺的笑容。她抬手，用力抹了一把镜片上的雨水，却抹不净那份沉甸甸的、混杂了太多东西的情绪。

然后，她看着邓小琪，一字一句，清晰地、带着所有羡慕、委屈、不甘最终凝结成的利刃，划开了秋夜的雨帘：

“邓小琪，漂亮真好啊……可你除了漂亮，还剩下什么呢？” 语调轻飘飘的，像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却字字砸在邓小琪骤然冻结的心上。

话音落下，林妙妙不再停留，转身，举起手中那柄透明的廉价雨伞，毫不犹豫地踏入更浓的雨幕深处，只留下一个被昏黄灯光拉得长长的、孤绝而模糊的背影。那柄小小的透明雨伞，像一座脆弱的堡垒，隔绝着她与身后那个光芒万丈的世界。

邓小琪僵立在原地，雨丝无声地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舞台上的掌声、钱三一指尖创可贴的温度、江天昊炽热的目光……所有曾让她感觉踩在云端的光环，此刻被这冰冷刺骨的话语撕扯得粉碎，哗啦啦摔在脚下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冰冷的雨水顺着发丝滴落，沿着脖子流进衣领，浸湿了单薄衣物下的肌肤，冷得像要把骨头都冻结。后台化妆品和道具残留的气味被雨水冲刷殆尽，只剩下深秋泥土裹挟着腐烂落叶的潮湿腥气，蛮横地灌入鼻腔。那句冰冷的诘问如同冰凌在她脑海里反复穿刺，每个字都带着倒刺。世界在淅沥的雨声中缩成脚下这一小片湿冷的区域，远处，林妙妙举着那柄小小的透明雨伞，孤绝的身影在愈发浓重的秋雨夜色中越走越小，最终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