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的向日葵花瓣几乎蹭到草稿纸边缘残留的墨迹。江天昊捧花的姿势笨拙又带点执拗的恳切,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在他鬓角滴落的汗珠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走廊里喧嚣未散,试卷后的疲惫与考场残留的焦灼像一层无形的尘埃,悬在每个人肩头。
邓小琪的目光从刺眼的花盘上抬起,越过江天昊宽厚的肩膀,定定地投向走廊深处——林妙妙消失的拐角。那片阴影像一个无声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就在此时。
那片阴影边缘,如同电影放映机卡顿后的下一个画面,林妙妙的脑袋倏地从墙后探了出来!
不是那种失魂落魄的萎靡,也不是气冲冲的决绝。那探头的姿势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她的笨拙和试探。厚厚的镜片后的眼睛,飞快地朝着邓小琪——或者说,是朝着邓小琪手中那抹过于招摇的金黄——剜了一眼!
那眼神复杂极了:残留着被围观递蛋糕时的恼火,掺杂着“居然拿向日葵哄人真是蠢到家了”的嫌弃,甚至还有一丝看到漂亮东西时本能被吸引又强行压下的别扭。但所有这些情绪之上,像冲破乌云边缘透出的一缕光,极其鲜明地跳跃着一份尚未熄灭、属于林妙妙骨子里的“不忿”和“兴趣”——那是一种“什么东西这么晃眼?”的本能好奇。
她探头的动作快得像地鼠出洞,只给邓小琪捕捉到这么短暂的一瞥。
“妙……”
邓小琪刚张开口,声音还卡在喉咙里,那片探头就已经“咻”地一下缩了回去。墙角阴影处只留下几缕被甩动的、有些蓬乱的短发在光线边缘晃了晃。紧接着,一阵明显故意放大的、重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强撑出来、中气十足的哼唧,从墙后拐角处传来,向着与邓小琪完全相反的方向远去:
“哼!吵死了!什么破花……”
那声“哼”故意拖长了调子,字字清晰,甚至带着点刻意找茬、要引起注意的虚张声势。可紧跟着那重重的脚步声,却泄露了她藏不住的急促——与其说是气呼呼,不如说是……像只做错了事怕被主人发现、只好用爪子挠门制造噪音掩盖心虚的小猫,带着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狼狈可爱。
江天昊被这动静吸引,不明所以地扭过头去看,只看到空荡荡的墙角:“林妙妙这丫头又发什么神经?”他嘟囔着,完全没get到其中微妙。
但邓小琪的心,却在这一刻,像被投入滚水中的冻梨,裂开了一条细密的、带着暖意的缝。那声强撑出来的哼唧,那份藏不住的小动作带来的熟悉感,那份“不忿”里跃动的生命力……
那是林妙妙!
不是冰冷的、死气沉沉的漠然。
即使被伤害,即使有怨气,那颗属于“林妙妙”的、在泥泞里也挣扎着要向阳而生的乐观内核,从未真正熄灭!它只是暂时被委屈和不甘蒙了尘,此刻被那束不合时宜的金黄意外地撞开了一道缝隙!
这个认知,比手里那株暖意的向日葵,更猛烈地冲刷掉了邓小琪心头的寒霜和茫然。连带着稿纸上那场艰苦卓绝的胜利,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煦的光。
精英中学实验楼的冷气开得足。下午的物理实验室课,空气里凝滞着试剂、尘埃和属于精密仪器的冰冷气味。邓小琪心不在焉地按着老师的要求组装电路板,指尖是金属元件的冰凉触感。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考场上钱三一指尖点下的那个空白,耳畔似乎还残留着他近在咫尺的低语,以及……走廊里那声强撑出来的“哼唧”。
实验室靠窗的位置,钱三一独自操作着示波器。清瘦的背影挺直如竹,雪白的校服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他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凝视着屏幕上跳跃的波形线条,日光灯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安静的扇形阴影。
邓小琪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旁边窗台上——那里,孤零零地立着她那束向日葵。
这是实验室课不允许带的,下课忘了立刻拿走。此刻,它在冰冷的仪器丛中,金黄色的花盘倔强地朝向窗外洒进来的有限阳光,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翠绿的叶子和饱满的花瓣,在实验室冷硬灰白的背景和冰冷的金属光泽中,顽强地绽放着鲜活的、带着野性的暖意。
邓小琪的心跳漏了一拍。视线下意识地移向窗边那人。
示波器的屏幕上,绿色的电子线条正稳定地波动着。钱三一的目光似乎并未移动,依旧专注于那些变幻的曲线。然而,就在邓小琪移开视线的几秒后,当她再次忍不住悄悄瞥过去时,却发现——他握着示波器旋钮调整幅度的手,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随即,他扶着旋钮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指。
不是调整幅度,更像是随意地、极其短暂地在微凉的金属按钮边缘,用指腹极快地、无意识地蹭了一下。
他微微转过头。
不是看向花。
是看向那扇敞开了半扇的窗。
窗外是婆娑的树影和远处球场的喧嚷。风卷着窗外阳光的暖意和草木的鲜气吹进来,恰好拂动了窗边米色的、洗得发白的厚棉布窗帘。窗帘布软软地荡开一个弧度,像被温柔的手臂轻轻推了一下,然后安静地垂落,落下的边缘恰好、轻柔地搭在了那束向日葵的花盘边缘。绵软的布料温柔地抚过那些灼灼的花瓣,像一层薄纱。
钱三一的目光就落在那被窗帘拂过、仿佛被温柔抚慰了一下的金黄花盘上。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可能只比平常多了一两秒。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他依旧像一尊精密冷感的人形仪器,只是在那块区域多停留了极其短暂的瞬间。
然后,他垂在身侧,那只没碰旋钮、自然放松的手——那只干净、指节分明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捻了一下裤线侧缝的布料。
极其细微。像是对柔软织物的纹理产生了微小的兴趣。
接着,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回示波器屏幕上涌动的数据流,指尖重新稳稳地落回冰冷的旋钮,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走神和指尖极微小的动作,都只是某个精密处理器处理无关外界信息时,可以忽略不计的运算冗余。
但邓小琪看见了。那被窗帘温柔拂过的花朵……他短暂驻足的视线……那几乎看不见的、捻过裤线的手指动作……
一丝难以置信的猜想在她心底蔓生,带着滚烫的温度:这……难道,算是……一点回应?
冰冷的实验台边缘硌着她微微发烫的手肘。电路板上焊点的锡光闪动。不远处传来林妙妙毫不压抑的大嗓门,她正跟同桌就某个实验结果争辩着,声音洪亮,还夹杂着几句“哎呀笨死了”的活泼抱怨,带着她独有的夸张和热情,像石子投入冰湖,在紧绷的实验室空气里砸开一圈圈带着热度的涟漪。
邓小琪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声音来处。目光穿过几排实验台,看到林妙妙正挥舞着手中一个连接出错的数据线,脸上虽带着佯装的怒容,但那眉梢眼底亮晶晶的神采,那熟悉的、仿佛永远不会被真正打倒的蓬勃生命力,已经彻底冲破了几天前的阴霾坚冰,重新鲜活地跳跃出来——如同窗外执拗伸向阳光的向日葵。
一丝几乎压不住的、极其浅淡的笑意,在邓小琪抿紧的唇边悄然漾开。心底那片沉重的阴霾,被这双重的、细微却强烈的光照,彻底撬开了缝隙。
江天昊的阳光灼热直接,是毫不掩饰的金色光柱;林妙妙的自愈能力如同种子破土,坚韧蓬勃;而钱三一那道沉静目光和微捻指尖的反应……则像深水之下,被投入石子后泛起的、需屏息凝神才能捕捉的、第一圈细微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