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残血般的光线被冰冷的高楼彻底吞没,邓家客厅像被遗忘的展厅,只亮着阳台落地窗旁一盏孤零零的壁灯。外卖餐盒的空包装袋随意堆在奢华茶几的角落,印着某奢侈品牌Logo的购物袋卡在沙发扶手缝里,里面塞着的新围巾吊牌晃着一点金属冷光。电视开着财经频道,嗡嗡低响,主播清晰的咬字在空旷里格外空洞。
“咔哒。”
高跟鞋的节奏急促切入客厅的死寂。邓母回来了。一身利落的炭灰色套裙裹着风尘仆仆,脸上是粉底也遮不住的疲惫刻痕。她没脱外套,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岛台。水杯磕在石英石台面的脆响扎破了电视背景音。
“回来这么早?”邓母灌了口水,眼风扫过沙发深处蜷着的一团人影。邓小琪抱着膝盖,脸埋在并拢的膝盖间,只露出一段苍白纤细的脖颈和散落在肩头的黑发。她像客厅里一件没摆对位置的昂贵瓷器。
“嗯。”闷闷的声音从膝盖间逸出来,没多一个字。
邓母眉头微蹙,像是对某个小褶皱的不满,但那眼神没真正落在女儿身上,已飘向了搁在岛台上亮起的手机屏幕。一连串未读信息气泡的图标在屏幕顶端跳跃。“跟你林叔叔通了个电话,”她放下杯子,捏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语气像在处理一份待办事项,“项目临时调整,下周得飞苏黎世。”手机屏幕蓝光映在她卸掉了大半口红的唇上,显出一点奇异的冷硬,“你在家照顾好自己,卡在抽屉里。” 她甚至没问邓小琪吃饭没有。
“嗯。”又是那个闷钝的音节,像石子沉入深潭。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短促连续,带着点不管不顾的莽撞劲儿。
邓母瞥了一眼可视门禁的屏幕。画面有些糊,一个扎着蓬乱马尾、顶着厚厚镜片的脸贴着摄像头。是林妙妙。她像是刚跑过,额头上汗津津的,鼻翼快速翕动。
邓母收回目光,手指在手机上继续敲着:“林家的丫头?”她没抬眼,声音里没有任何兴趣,仿佛只是确认一个路人甲,“有事?”
那一声隔空传来的询问,将门外的林妙妙定位成了需要打发的事件,而不是邓小琪的挚友。
邓小琪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残留着一丝恍惚和压抑的痛楚,像被门铃硬生生从泥沼里拽出来。她飞快地用手背蹭了一下眼角不存在的湿意,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掩饰。
“我…我去开。”她几乎是弹起来的,声音沙哑地丢下一句,也顾不上再看母亲的反应,跌跌撞撞冲向玄关,那急切近乎逃离。
厚重防盗门把手冰得扎心。邓小琪拧开,门缝涌进傍晚微凉的风。林妙妙果然站在门外。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印着夸张卡通笑脸的明信片似的东西,胸脯因为刚才的奔跑还在微微起伏。脸上的汗也顾不上擦,看到邓小琪的瞬间,刚才在屏幕上那种莽撞急切的神情,瞬间切换成一种带着讨好、炫耀和一种热切分享欲的、毫无阴霾的大大笑脸。
“小琪!你看!”她不由分说地把那张明信片塞到邓小琪眼前,声音又脆又响,充满不容置疑的喜悦,“校广播站年终总结!我们那个…那个关于食堂烤肠秘方的八卦专栏!拿了个‘最受学生欢迎创意奖’!”她嘿嘿地得意笑着,眼睛亮得像星子,完全没有注意到邓小琪脸上不正常的灰白和那还没散尽的压抑痕迹,“老班让现在去学生活动室领取奖状和纪念品!走走走!一起去!”她伸手就想拉邓小琪的胳膊,动作自然亲昵,像阳光直射下来,不问阴影何在。
厨房那头传来水流冲过杯壁和玻璃杯搁回台面的轻响。邓母显然听见了“广播站”和“奖状”,但未置一词。只有电视里的财经主播还在持续不断地分析着国际金价的波动。
那毫无阴霾的、纯粹的喜悦和分享的热切,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邓小琪冰冷的心口上。物理竞赛冰冷的失败名单还在口袋里灼烫。母亲对林妙妙到来的无动于衷和对那张广播站“奖状”的沉默更是雪上加霜。所有被压抑的情绪瞬间冲上了顶点。她猛地向后一缩,动作大得像是在躲避什么滚烫的东西,避开了林妙妙伸过来的手。
林妙妙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刚才那充盈着光的明亮眼神也晃了晃,一丝困惑和受伤悄悄爬了出来,挤在厚厚镜片后那双依旧写着困惑的眼睛里。
“我……”邓小琪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脱水的鱼,“你别烦我了行不行!”
嘶哑的咆哮如同冰冷的冰锥,瞬间戳破了林妙妙所有的热情气泡。
走廊里声控灯骤然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门外两张年轻的脸。只留下门内透出的一线暖黄灯光,斜斜劈在门槛上,将门内冰冷的客厅一角、光洁的地板和门外林妙妙僵住的轮廓,切割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那线灯光,在门口那团凝固的黑暗里,显得格外疏离和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