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塔芒特的声音在黑暗里飘着,带着点刻意拖长的、模仿老派西西里人的腔调,像唱诗班的孩子念着不祥的祷文。他捏着那只白色企鹅玩偶的手指,精准地掐住它后背上一道明显开线、露出里面灰白棉絮的脆弱缝合处。灯塔的光束又一次扫过,短暂地照亮了他指尖的动作——不是用力撕扯,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外科手术般的、慢条斯理的残忍。他用另一只手的指甲,轻轻挑着那根绷紧的、快要断裂的缝合线,让那道裂口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玩偶在他手中笨拙地转动着,空洞的塑料眼珠反射着冰冷的光点。
“它就要死了……”阿尔塔芒特重复着,尾音带着点孩童式的、却让人脊背发凉的叹息。他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抬起,像两点寒星,锁定了僵在原地的丹尼尔。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好奇,仿佛在观察实验室里一只濒临崩溃的小白鼠。
丹尼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被抽空,留下刺骨的冰冷和一片嗡嗡作响的空白。愤怒、羞耻、还有对那只破旧玩偶深入骨髓的依赖,像毒蛇一样绞缠着他的心脏。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紧咬发出的咯咯声。枕头!枕头底下!那冰冷的、刻着狮口的银匕首,裹在深蓝色的碎法兰绒布里!它就在那里,沉甸甸的,像一块能砸碎一切的石头!那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入脑海:冲过去,抽出来,用那锋利的、被汤米赋予“狮子不叫”意义的刀刃,指向这个优雅的、残忍的混蛋!刺向他那双该死的、像冰湖一样的灰色眼睛!让他再也说不出“不像教父~”,或者捏着自己弥足珍贵的物件!
他身体里绷紧的弦,几乎就要在那一刻断裂。肌肉贲张,脚尖下意识地微微踮起,像一头即将扑出的幼兽。阿尔塔芒特似乎也捕捉到了这瞬间的杀意,他挑着缝合线的手指微微一顿,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玩味弧度加深了,灰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真正感兴趣的、如同发现新玩具般的光芒。
然而,就在那股狂暴的冲动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千钧一发之际,另一股更原始、更汹涌的浪潮猛地淹没了丹尼尔。
不是勇气,恐惧…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绝望。
他眼前闪过汤米那双深棕色的、如同凝固焦油般的眼睛,冰冷地俯视着梦中暗格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自己。“考卷满分,小子。”那镀金柯尔特蟒蛇的枪口仿佛还抵在他的眉心上。他想起汤米手指划过银匕首轮廓时的冰冷触感,想起那句“狮子不靠吼”。他想起维恩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句“教父的手令,或者裹尸袋”。他想起这冰冷的铁皮盒子一样的宿舍,想起门外走廊里回荡的、那些充满敌意或算计的目光。
如果他用匕首指向阿尔塔芒特·科斯特,指向恩里科·维赛迪的儿子……会发生什么?汤米会怎么“评判”这张“考卷”?维恩会不会真的递给他一个裹尸袋?恐惧,像一张冰冷湿滑的巨网,兜头罩下,瞬间勒紧了他所有沸腾的血液和暴戾的冲动。
那根绷紧的弦,不是断裂了,而是被这彻骨的恐惧猛地压垮了。
“不!”
一声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呜咽从丹尼尔喉咙里挤了出来。不是怒吼,是垂死般的哀鸣。就在阿尔塔芒特带着审视和期待的目光中,丹尼尔积蓄力量准备扑向枕头的动作,在最后一刻彻底扭曲变形。他没有向前冲刺,而是像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
砰!
膝盖和手肘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板上,钻心的疼痛瞬间炸开,但他完全感觉不到。他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像一摊烂泥,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绝望,扑倒在阿尔塔芒特的脚边。他伸出颤抖的、沾满冰冷地板灰尘的手臂,死死抱住了阿尔塔芒特穿着的那条……深灰色的、笔挺的、即使在睡觉时也一丝不苟的西裤裤腿。
触感是冰凉、顺滑的羊毛呢子。丹尼尔愣住了零点一秒——睡觉……穿西裤?这个荒谬的细节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他混乱的大脑,但随即被更汹涌的羞耻和哀求淹没了。
“还给我……”他把脸死死埋在阿尔塔芒特冰凉的裤腿上,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抽噎,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求求你……阿尔塔芒特……还给我……它是我的……”眼泪失控地涌出,混着汗水,洇湿了那昂贵的、冰冷的羊毛料子。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手臂越收越紧,仿佛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嵌进对方的裤腿里。他不再是那个在码头被迫开枪的男孩,不再是那个用匕首划伤挑衅者的“狮子”,他只是一个在冰冷绝望的深夜里,为了一个破旧玩偶而彻底崩溃、跪地哀求的六岁孩子。右肩的旧伤在剧烈的动作下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远不及此刻内心被撕开的巨大空洞。
阿尔塔芒特的身体在丹尼尔抱住他腿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脚边这团因为抽噎而不断颤抖的东西。那张总是带着优雅面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真实的愕然。他灰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了,里面那丝玩味和冰冷的好奇,被一种纯粹的、孩童式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所取代。他预想过很多种反应:愤怒的反击、沉默的怨恨、或者更深的恐惧……唯独没有这种彻底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崩溃和乞求。
他捏着企鹅玩偶脖颈的手指还停留在原处,那根缝合线因为丹尼尔突然的下跪扑抱而稍微松脱了一点,但玩偶的脖颈处已经被他的指甲掐出了一个明显的凹陷。他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不定,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他的西裤!),一丝计划被打断的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扫兴?就像精心布置的陷阱里,掉进来的不是一头值得警惕的幼兽,而是一只只会哀鸣的、湿漉漉的雏鸟。
阿尔塔芒特下意识地松开了力道。那只可怜的、开膛破肚的白色玩偶,软软地挂在他的指尖,露出的棉絮在黑暗中像一团肮脏的云。他另一只空闲的手,有些无措地悬在半空,似乎想去推开这个抱住他腿的、哭泣的男孩,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完美的西西里小绅士的做派,在这个赤裸裸的、毫无尊严的崩溃面前,似乎瞬间失去了支点。他低头看着丹尼尔褐色的、微卷的头发在他裤子上蹭着,看着那因抽噎而耸动的单薄肩膀,眼神复杂。
房间里只剩下丹尼尔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冰冷的黑暗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可怜。阿尔塔芒特面前地上的企鹅玩偶在夜风吹拂晃荡着,那些灰白的棉絮,无声地飘落几缕,落在丹尼尔沾满灰尘的头发上,也落在阿尔塔芒特那冰冷笔挺的西裤裤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