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塔芒特的手指还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着那缕从企鹅玩偶裂口里挑出的灰白棉絮。他看着自己笔挺的灰色西裤裤腿上那片被泪水洇湿的深色痕迹,又低头看看脚边这团死死抱着他腿、哭得浑身发颤的东西。精心维持的优雅面具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灰色的眼睛里,那种居高临下的玩味和冰冷的探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实的、孩童式的茫然和……一丝扫兴。他预想的是一场更有趣的较量,或至少是某种带着恨意的沉默抵抗,而不是这种彻底的、湿漉漉的崩溃。这让他感觉像精心布置了陷阱,却只抓到了一只只会哀鸣的鼻涕虫。
丹尼尔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抱着什么,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箍着那条冰凉的西裤腿,仿佛那是救命的锚链。抽噎声在冰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可怜。
阿尔塔芒特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带着点索然无味的意味。他捏着企鹅玩偶的手指终于彻底松开。
白色的绒毛团掉落在丹尼尔沾满灰尘的头发旁边。
几乎在接触地面的瞬间,丹尼尔箍着阿尔塔芒特裤腿的手臂猛地松开,像被烫到一样。他以一种近乎扑食的速度,整个人扑向那只小小的玩偶,一把将它死死搂进怀里,抱得比刚才抱阿尔塔芒特的腿还要紧。他把脸深深埋进玩偶磨损的绒毛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但哭声却奇异地止住了,只剩下压抑的、急促的喘息,像濒死的鱼终于被扔回了水里。
阿尔塔芒特低头看着这一幕。丹尼尔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只护住幼崽的母兽,身体因为刚才的爆发和此刻的紧抱而微微颤抖。那只被叫做“帕波”的企鹅被勒得变了形,露出的棉絮蹭在丹尼尔汗湿的脸上。阿尔塔芒特眼神里那点扫兴,又被一种新的、带着点逗弄意味的好奇取代了。他蹲下身,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刻意模仿的流畅,蹲在丹尼尔旁边,灰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个被紧抱的、狼狈的绒毛团。
“它叫什么?”阿尔塔芒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优雅的调子,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多了点纯粹的好奇,像在询问一件新玩具的名字。
丹尼尔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埋在玩偶里的头微微抬起一点,露出一只湿漉漉、带着惊恐余韵的浅棕色眼睛,飞快地瞥了阿尔塔芒特一眼,又迅速埋了回去。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绒毛里传出来:“帕波…”
“帕波?”阿尔塔芒特重复了一遍,舌尖卷过这个简单的音节,像是在品味,“几岁了?”他煞有介事地问,仿佛在询问一个活物的年龄。
丹尼尔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判断这个问题的意图,或者单纯是在努力平复呼吸。他的手臂稍微放松了一点,让帕波不至于被勒扁。“四…四岁…”声音依旧很小,带着不确定。
阿尔塔芒特的目光落在帕波身上。这只白色的企鹅确实很旧了,绒毛多处磨损打结,失去光泽。最关键的是,它身上那些缝合的线迹,许多地方都因为反复的抓抱和时间的侵蚀而变得松散、脆弱,有几处甚至裂开了小口,灰白色的填充棉像内里的伤口一样,从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丹尼尔似乎也意识到了,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用脏兮兮的手指,试图把帕波肚皮上一处裂口旁边翘起的绒毛抚平,盖住那些露出的棉絮。
看着丹尼尔那专注又心疼的动作,看着那些摇摇欲坠的缝线,阿尔塔芒特灰色的瞳孔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一些尘封的、被刻意用优雅姿态掩埋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开了记忆的闸门。
不是子弟学院冰冷的水磨石地。是更早之前。一处铺着厚地毯、挂着华丽窗帘的宽敞房间。空气里有昂贵的雪松木家具和皮革的味道。那时的恩里科·维赛迪,脸上还没有那道后来增添的冷峻线条,他伪装成一个名叫恩里科·科斯塔的老秘书,眼神淡漠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他手里拖着一个沉重的硬纸箱。箱子里装满了阿尔塔芒特偷偷藏起来的宝贝:一叠叠画满音符的五线谱稿纸,纸张上跳跃着阳光和雏菊的图案;几本装帧精美的诗集,歌颂着海洋、月光和虚无缥缈的温暖;甚至还有几套他自己用旧床单和窗帘布改制的“戏服”——模仿着电影里看到的、想象中的“龙骑士”铠甲和披风;以及一些充当“宝剑”的木棍和“魔法水晶”的彩色玻璃珠。那是他构建的、与维赛迪世界格格不入的幻想王国。
“垃圾。”伪装成老秘书的恩里科声音平板,没有丝毫起伏。他拖着箱子,径直走向面向大海的露台门,准备把这箱承载着阿尔塔芒特所有“软弱”与“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扔进冰冷的海水里,就像处理掉一件碍眼的垃圾。
当时的阿尔塔芒特,比现在的丹尼尔还要小一些。他看着自己精心构筑的世界即将被毁灭,那种绝望和恐惧瞬间击垮了他。他尖叫着扑了上去,不是去抢箱子,而是像丹尼尔刚才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父亲——伪装的老秘书恩里科——那条同样笔挺的西裤裤腿。他哭喊着,哀求着,眼泪鼻涕糊满了昂贵的羊毛料子,卑微得如同尘埃。
“别扔!爸爸!求求你!别扔!”
恩里科的动作停顿了。他低头看着脚边哭嚎的儿子,那张伪装的老脸上,眼神依旧淡漠,只是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波澜,像冰面下极深处游过一条鱼。最终,箱子还是被扔下了海,连同那些五线谱上的阳光和龙骑士的披风一起,消失在翻滚的墨绿色浪花里。
物质上的损毁完成了。而精神上,阿尔塔芒特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自我塑造的表演。他放弃了阳光和诗歌,转而从那些同样被父亲视作“娱乐”的黑帮电影里汲取养分。他模仿那些在枪林弹雨中依然能从容点雪茄、用咏叹调念出台词的“西西里绅士”,模仿那些虚构的、既优雅又致命的“龙骑士”。他学会了那种刻意拿捏的腔调,那种流畅如舞台动作的姿态,那种用优雅包裹锋利、用从容掩盖算计的生存方式。那箱被扔进大海的“垃圾”,成了他精神上第一块被精心打磨的、用以武装自己的冰冷面具。
记忆的画面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阿尔塔芒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现实:冰冷的地板上,丹尼尔抱着他那开线的、露棉絮的帕波,还在试图抚平那些无法抚平的裂痕。
一种奇异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阿尔塔芒特。他看着那些快要绷断的缝线,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地冒了出来。
“它快散架了。”阿尔塔芒特的声音响起,带着点陈述事实的冷静,但少了之前的戏谑。丹尼尔抚平绒毛的动作一僵,警惕地抬起头看他,眼神里充满防备,把帕波抱得更紧了。
阿尔塔芒特无视了他的防备,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解决问题的热切光芒。“医务室,”他继续说,甚至带上了一点煞有介事的谋划感,“有缝合用的针线,还有消毒棉球。”他指了指帕波身上那些裂口,“我们可以去‘领’点。把它缝好。加固。”
丹尼尔愣住了,浅棕色的眼睛瞪得溜圆,满是难以置信。去医务室?为了一个玩偶?在维恩的规则里,在子弟学院这种地方?这想法本身就荒谬得像个笑话。
但阿尔塔芒特的神情是认真的。甚至带着点跃跃欲试。他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小铁皮柜前,打开锁,从里面拿出一支深蓝色的记号笔。然后,他挽起自己灰色制服外套的袖子,露出底下同样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袖口。他用记号笔,极其专注地、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左手小臂内侧的皮肤上,画了起来。
丹尼尔抱着帕波,呆呆地看着。阿尔塔芒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舞台表演般的仪式感。他画出一道长长的、略微扭曲的“伤口”,两端还点上几个红点,模拟凝固的血迹。画完后,他放下笔,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杰作”,甚至还轻轻吹了吹,仿佛要让墨迹干得更快些。接着,他放下袖子,仔细整理好袖口,确保那“伤口”只露出一小截逼真的边缘。他挺直脊背,下巴微微抬起,脸上重新挂上那种完美的、老西西里式的优雅从容,仿佛即将去参加一场正式的晚宴,而不是去进行一次荒唐的欺骗。
“走吧,”阿尔塔芒特转向目瞪口呆的丹尼尔,声音平静,甚至带着点矜持的鼓励,“就说我训练时不小心划伤了,需要缝合。”他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像一个精心设计好剧本、准备登台的主角。“你,帮我拿着急救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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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室的值夜人是个打着哈欠、头发油腻的瘦高个,对两个半夜敲门的小鬼头没什么好气,尤其看到阿尔塔芒特手臂上那道深蓝色的、画得相当“专业”的假伤口时,更是嗤之以鼻。但阿尔塔芒特·科斯特的名字显然有点分量——恩里科的儿子。瘦高个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最终还是不耐烦地丢给他们一小包缝合器械(针、线、持针器)、一小瓶碘伏、一包消毒棉球和一小团脱脂棉花。
回到冰冷的B-07宿舍,锁好门。阿尔塔芒特立刻褪去了那副矜持的表演状态,眼神变得专注而兴奋,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他把那包“战利品”摊开在铁桌上,动作麻利,完全不像个八岁的孩子。
“过来。”他对还抱着帕波、有些不知所措的丹尼尔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挥感。
丹尼尔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帕波走了过去。阿尔塔芒特拿起那瓶碘伏,动作极其自然地拧开瓶盖,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他用镊子夹起一团棉球,蘸上深褐色的液体。
“消毒。”他简短地说着,镊子就伸向了帕波身上一道裂开的缝线口。
“等等!”丹尼尔下意识地想把帕波抱开。
阿尔塔芒特灰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带着点“专业”的不耐烦。“不消毒会感染。”他语气笃定,仿佛在说一个医学真理。深褐色的碘伏棉球不容分说地按在了帕波白色的绒毛上,瞬间染出一块难看的污渍。丹尼尔心疼地抽了口气,但没敢再阻止。
消毒完毕(帕波身上多了几块难看的深褐色斑点),阿尔塔芒特拿起针线。他的手指异常灵巧,穿针引线的动作流畅得像个老裁缝。他捏着帕波裂开的皮缘,神情专注,甚至微微蹙着眉头,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外科手术。针尖刺入厚厚的棉布层,发出沉闷的噗声,线被拉紧,将裂口两边的绒毛强行聚拢。
丹尼尔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阿尔塔芒特缝得很认真,一针一线都力求平整牢固。他加固了所有松动的老缝线,修补了裂开的口子,甚至在那处露棉絮最多的肚皮破口处,还细心地塞进去一小团新的脱脂棉花,再仔细缝合。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感,仿佛在修复的不是一个破旧的玩偶,而是某种……仪式性的圣物。
时间在冰冷的房间里流淌。灯塔的光束在窗外规律地扫过。丹尼尔看着阿尔塔芒特在昏黄灯光下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跳动的微光,看着他灵巧的手指在帕波身上穿针引线。这场景荒诞得不可思议。那个不久前还用优雅姿态施压、逼得他崩溃跪地的阿尔塔芒特·科斯特,此刻却像个最可靠的工匠,在为他修补最重要的东西。
终于,最后一针完成,打结,剪断线头。阿尔塔芒特轻轻舒了口气,把修补好的帕波递给丹尼尔。“喏。”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完成任务的轻松,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帕波回到了丹尼尔怀里。它身上多了几道歪歪扭扭、但异常结实的黑色缝线,像丑陋的伤疤,肚皮上还残留着碘伏的污渍,摸上去有点硬硬的。但那些致命的裂口都被封住了,露出的棉絮也被塞了回去,重新变得饱满。它还是那个旧旧的帕波,但似乎……又有点不一样了。
丹尼尔紧紧抱着它,感受着那熟悉的触感和新增的“疤痕”带来的奇异坚实感。他抬头看向阿尔塔芒特,眼神复杂,有感激,有困惑,还有一丝残留的警惕。
阿尔塔芒特没看他。他正低头看着自己小臂上那道用记号笔画出来的、深蓝色的“伤口”。他伸出另一只手的指尖,在那“伤口”边缘轻轻抹了一下,深蓝色的颜料被蹭开一点,变得模糊了。他看着指尖沾染的蓝色,又看看帕波身上那些黑色的、真实的缝线,灰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更深远的了悟。
“龙死了。”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很轻。然后他抬起头,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完美的、优雅的笑容,但似乎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他走到角落,拿起一个热水壶,往两个搪瓷杯里倒上热水,又从自己的小柜子里摸出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瘪瘪的塑料袋,抖出最后一点廉价可可粉。他动作优雅地将可可粉倒进杯子,用勺子搅动着,热水冲开粉末,散发出一种甜腻又带着点焦糊的人工香气。
“喝吗?”他把其中一杯推到丹尼尔面前的铁桌上,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杯子里,可可粉没有完全溶解,结着深褐色的块状物。劣质糖精的味道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