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赛迪府邸的书房,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空气凝滞,弥漫着上等雪茄的醇厚烟雾和旧皮革的深沉气息。一盏沉重的黄铜台灯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投下昏黄的光圈,照亮了摊开的几份文件——码头吞吐量的报表,新收购的几家“合法”夜总会的收支明细,还有一份关于“小海地社区中心棒球联赛”的媒体宣传效果评估。汤米·维赛迪陷在宽大的高背皮椅里,孔雀蓝的夏威夷衬衫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他手指间夹着一支燃烧的哈瓦那雪茄,深棕色的眼睛半眯着,盯着报表上的一串数字,像一头在评估猎场的老狮。
恩里科·维赛迪像一柄出鞘即归鞘的利刃,无声地立在书桌侧前方不远处的阴影里。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洗去老年伪装后的脸庞线条冷硬如石刻,眼神沉寂,是那种经历过真正风暴后的绝对平静。他刚刚汇报完海鸥航运公司一批“特殊货物”(代号“冰块”)的顺利清关,以及几个试图在码头区伸手的“小麻烦”被永久解决的后续处理。
汤米没有立刻对汇报做出指示。他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浓白的烟雾,烟雾在灯光下扭曲盘旋,像无形的幽灵。他放下雪茄,用那支雪茄的尾端,随意地点了点文件上“社区中心”的字样。
“恩里科,”汤米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砂砾摩擦般的质感,打破了书房的寂静,“你那个小狼崽……在学院里,怎么样?”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文件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闲聊家事。
恩里科的身体,在阴影中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像琴弦被无形的手指拨动了一下,又瞬间恢复死寂。他灰色的瞳孔深处,一丝锐利的光闪过,随即被更深的沉寂覆盖。
“他适应得很快,教父。”恩里科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直、精准,没有多余的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规矩学得不错。”他谨慎地选择着词汇。
汤米终于从文件上抬起目光,那双深棕色的眼睛穿透烟雾,落在恩里科沉寂的脸上。他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难以解读的弧度。
“只是学规矩?”汤米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重锤敲在紧绷的鼓面上,“我听说……小家伙似乎对戏剧舞台那套东西,很有点兴趣?”他拿起桌上的一个沉重的黄铜打火机,拇指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压迫感。
恩里科的心,在胸腔里猛地向下沉去,像坠入冰海。不是“听说”,汤米一定知道。他知道阿尔塔芒特那些被刻意模仿的老派腔调,知道那些流畅得如同排练过无数遍的优雅姿态。而这优雅的姿态背后……恩里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那个被拖向露台、沉入大海的硬纸箱——里面装满了五线谱、诗集、可笑的“龙骑士”道具。那些东西所代表的,绝不仅仅是孩童的顽皮,更是一种对维赛迪世界冰冷铁律的潜在背离。
尤其是……那些东西所指向的精神内核——对阳光、温暖、某种“骑士精神”或“荣誉准则”的向往——与维赛迪家族如今最核心、利润最丰厚的“生意”是彻底相悖的。那些“生意”,用着看似无害的代号:“龙虾”(高纯度可卡因)、“樱桃冰淇淋”(迷幻剂)、“水果”(摇头丸)、“冰块”(冰毒)。这些“甜点”和“生鲜”,才是真正支撑着这座庞大帝国运转的黑色血液。而老派的西西里传统?那些早已被汤米踩在脚下、碾进尘埃里的东西,那些曾经反对“玷污家族”的毒品交易的旧信条……在阿尔塔芒特刻意模仿的优雅姿态下,是否正悄然复苏?这是一种致命的倾向。如果让汤米·维赛迪真的、彻底地觉察到这一点……
恩里科的后背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昂贵西装的里衬。他感到一种久违的、仿佛被狙击枪十字线锁定的冰冷寒意。他必须立刻切割,把阿尔塔芒特的异常定义为无害的、可以控制的“顽劣”。
“教父……”恩里科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直,但语速极其细微地加快了一丝,“他这性格……是有点顽劣。”他斟酌着用词,像在雷区中寻找落脚点,“像个……戏子。”他吐出这个词,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父亲式的无奈和轻微的贬斥,“喜欢模仿电影里的调调,装腔作势。小孩子胡闹罢了。”他试图将阿尔塔芒特的一切行为,框定在“幼稚表演”的安全范畴内。
汤米没有说话。他只是继续摩挲着那个黄铜打火机,深棕色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静静地看着恩里科,仿佛能穿透他那沉寂的面具,看到他内心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雪茄烟雾都停止了飘动,沉重得让人窒息。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汤米的手指停止了摩挲。他轻轻“咔哒”一声,按开了打火机的盖子,幽蓝的火苗无声地窜起,照亮了他小半张脸,在深陷的眼窝处投下更深的阴影。
“所以……”汤米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我把小卷毛,放到了他身边。”火苗在他眼中跳跃,像两点鬼火。
恩里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小卷毛……丹尼尔。那个被汤米从血泊里捡回来的、有着浅棕色卷发和绿眼睛的男孩。
汤米的目光从恩里科脸上移开,落在那跳跃的幽蓝火苗上,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方便……”他慢悠悠地说,像是在品味每一个字的分量,“让那个卷毛……更深刻地,摒弃掉一些……幼稚的东西。”他指的是丹尼尔对帕波玩偶的依赖,那些残留的软弱和恐惧。
火苗轻轻摇曳着。汤米停顿了一下,深棕色的瞳孔在火光映照下,闪过一丝极其冷酷、洞悉一切的光芒。
“也方便我们……”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重新扫过恩里科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嘴角那抹难以解读的弧度加深了,带着一种掌控者独有的、残忍的兴味,“……对比。”
“对比”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恩里科。
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汤米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丹尼尔,那个“叛徒之子”,是汤米亲手塑造的“工具”,是测试忠诚、磨砺爪牙的试金石。而阿尔塔芒特,他恩里科·维赛迪的儿子,此刻也被放到了同一块试金石旁边。汤米要看的,就是这两个孩子,在子弟学院那个弱肉强食的兽笼里,在维赛迪家族冰冷规则的锻造炉中,谁会被磨砺得更锋利?谁会更快地抛弃“幼稚”?谁……更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对“生意”的绝对服从?
更深的寒意在于,汤米似乎已经嗅到了阿尔塔芒特优雅姿态下隐藏的那一丝“不合时宜”。这场“对比”,本身就是一场针对阿尔塔芒特的、不动声色的审查和考验。如果他不能像丹尼尔那样“深刻摒弃幼稚”,如果他优雅外表下包裹的真是对“龙虾”“樱桃冰淇淋”的抵触……恩里科不敢去想那个后果。
恩里科的嘴唇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辩解?保证?求情?但在汤米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棕色眼睛注视下,在那无声燃烧的幽蓝火苗映照下,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如同飞蛾扑向烈焰。最终,他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像一块被施加了巨大压力的花岗岩,沉寂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汤米那洞悉一切、带着残忍兴味的目光。
书桌后的汤米,似乎对恩里科这无声的反应很满意。他“啪”地一声合上了打火机的盖子,幽蓝的火苗瞬间消失,书房重新被昏黄的台灯光笼罩。他拿起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浓白的烟雾再次升腾而起,模糊了他脸上那抹冷酷的弧度。
“海鸥号下周三飞自由城,”汤米的声音恢复了平常处理事务的平淡,仿佛刚才那场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樱桃冰淇淋’的新配方测试结果,我要最详细的报告。你亲自去取。”
“是,教父。”恩里科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听不出丝毫波澜。他微微躬身,动作精准得如同刻度尺量过。
他转身,走向厚重的橡木门。步伐依旧沉稳,背影依旧挺拔如标枪。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踏在厚厚的地毯上,都像踩在冰冷的刀锋上。汤米最后那意味深长的“对比”,如同一个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阿尔塔芒特……他那头试图在暴风雪中维持优雅姿态的小狼崽,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缘。而推手,正是他自己,和他效忠的教父。
书房厚重的门在恩里科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弥漫的雪茄烟雾和权力的冰冷气息。走廊里光线昏暗,恩里科·维赛迪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他站在原地,足足有几秒钟,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然后,他抬起手,用指关节极其用力地、无声地按压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仿佛要将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强行按回心底。他的脸色在阴影中,苍白得像一张石膏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