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塔芒特

冰冷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像一群困在玻璃罩里的毒蜂。丹尼尔最后一个离开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音的战术理论课教室。

他走得很快，脚步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水磨石地板上敲出急促的声响，抱着那本厚重的硬壳教材（封面印着维赛迪家族的双头狮鹫徽记），目标明确地冲向堡垒般学院的主入口方向。

汤米•维赛迪低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那银匕首沉甸甸的分量隔着书本硌着他的肋骨。

他想回家，回到那个有汤米巨大身影的宅邸，哪怕那里弥漫着雪茄和权力巅峰的冰冷气息，哪怕自己是一条展示他“善意”的小狗，哪怕…也好过这令人窒息的、充满窥视与敌意的空旷。

主入口那两扇厚重的、镶嵌着粗大铆钉的铁门，在他跑近时，却像巨兽合拢的下颚，在他眼前轰然关闭。沉重的撞击声在巨大的门厅里回荡，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也震碎了他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门旁的阴影里踱了出来，像从水泥地里长出来的一样。维恩。学院的“教务长”。他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像一截被岁月和重力压缩过的橡木桩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夹克，领口磨出了毛边。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露出青色的发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灰蒙蒙的，像两块被海水冲刷了太久的石头，没什么温度，却能把人钉在原地。

“方向错了，小子。”维恩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涩、平直，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说话时烟头微微颤动。

丹尼尔的心脏沉了下去，但他还是努力挺直了背，抱着书的手紧了紧：“我要出去。回家。”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显得有些单薄。

维恩那双灰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一下，像是在辨认一件物品的标签。“周五上午。”他吐出三个字，简洁得像扔出的石头，“教父的手令，或者裹尸袋。”他顿了顿，烟头在嘴角换了个位置，“就这两样东西能让你提前从这儿出去。挑一个？”

裹尸袋。这个词像一块冰，顺着丹尼尔的脊椎滑下去。他想起码头边克劳福德探长被拖走时留下的那滩深色液体，想起恩里科点38手枪那声干脆的爆响。维恩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午餐菜单，反而让这份威胁显得更加真实可怖。丹尼尔沉默了。他喉咙发干，抱着书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汤米不会为了这种事给他手令。

维恩似乎对他的沉默很满意，那是一种对规则被理解的满意。“跟我来。”他转过身，朝与大门相反的方向走去，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很实。

他们穿过一条条冰冷的、光线惨白的走廊。墙壁是裸露的混凝土，刷着灰绿色的廉价油漆，有些地方剥落了，露出里面更深的灰色。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混合着旧皮革和汗水的陈腐气息。偶尔能听到远处格斗训练场传来的沉闷撞击声和短促的喝令，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

维恩在一扇漆成墨绿色的铁门前停下。门牌上钉着一块小小的金属牌：B-07。他掏出一大串钥匙，发出哗啦的金属碰撞声，精准地挑出一把，插进锁孔，拧动。“你的窝。”他推开铁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劣质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一眼就能看完。两张窄窄的铁架床，铺着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军用毯子。两张同样简陋的铁桌，两把椅子。一个狭小的、装着铁栅栏的窗户，透进外面昏黄的天光。

墙壁光秃秃的，只有一面挂着一块小小的、同样光秃秃的镜子。唯一的“奢侈”可能是一个小小的、带锁的铁皮柜子，立在两张床中间。

一张床的床铺已经铺好，毯子拉得平平整整，一丝褶皱都没有，像军营的标准。另一张床上则堆放着丹尼尔带来的简单行李——一个深蓝色的帆布旅行袋。

一个身影正站在那张空床前，背对着门口。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

是个男孩。看上去比丹尼尔高一些，也结实一些，虽然按照维恩的说法，他只有八岁。在这个地方，年龄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扭曲了，过早的磨砺让许多孩子都带上了一种超乎年龄的硬壳。他有一头浓密的、修剪得短短的黑色卷发，像西西里海岸边倔强的灌木。脸庞的轮廓已经初具棱角，尤其那双眼睛，是罕见的、清澈又冰冷的灰色，像冬日黎明前冻结的湖面。他穿着一套明显改小过的灰色制服，但穿在他身上，却奇异地没有那种新兵的局促，反而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符的……从容？

他看到维恩和丹尼尔，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标准，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但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却没什么暖意，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

“维恩先生。”男孩开口，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老派意大利式的优雅腔调，微微躬身，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很多次。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丹尼尔身上，笑容的弧度加深了一点，显得更加“真诚”。“这位一定是丹尼尔了。”他伸出手，不是要握手，而是极其自然地接过了丹尼尔怀里那本沉重的教材，动作快得让丹尼尔来不及反应。

“阿尔塔芒特·科斯特。”男孩自我介绍，灰色的眼睛在丹尼尔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欢迎来到B-07。”他抱着书，侧身让开位置，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舞台感。

维恩哼了一声，像是喉咙里卡了口痰。“科斯特，他是你的了。”他朝丹尼尔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规矩你懂。周五之前，门锁着。”他最后瞥了两个男孩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确认两件物品是否安置妥当，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最后被铁门的关闭声彻底隔绝。

房间里只剩下丹尼尔和阿尔塔芒特·科斯特。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安静了，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也更清晰了。

阿尔塔芒特把丹尼尔的书轻轻放在那张空铁桌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放置一件易碎的古董。然后他转过身，看着丹尼尔略显局促地站在门口，抱着他的帆布旅行袋。

“行李不多？挺好。”阿尔塔芒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种优雅的调子，他走近两步，目光落在丹尼尔放在地上的帆布袋上，似乎想帮忙提起来。就在他弯腰伸手的瞬间，他的手指仿佛不经意地、极其快速地向上扫了一下，指尖擦过了丹尼尔额前微卷的褐色发梢。

那触碰极其轻微，像被一片羽毛掠过，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侵入感。

“啧，”阿尔塔芒特直起身，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孩童式的、却又混合着某种更深层东西的好奇光芒，他歪了歪头，像是在研究一件有趣的标本，“太卷了……”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丹尼尔听的，嘴角还挂着那丝完美的笑容，眼神却像冰锥一样刺过来，带着点天真的残忍，“……不像教父。”

不像教父。

这四个字，像四颗冰冷的子弹，毫无预兆地、精准地击中了丹尼尔。

他抱着旅行袋的手指猛地收紧，粗糙的帆布纤维深深勒进掌心。他脸上的那点因为陌生环境而产生的局促瞬间冻结了，只剩下一种空白的茫然。阿尔塔芒特·科斯特还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那副完美的、西西里式的优雅笑容，像个古老家族里早熟的小绅士。但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出丹尼尔瞬间僵住的脸。

不像教父。

汤米的发丝短硬，像钢丝一样向后梳成一丝不苟的蓬巴杜，在冷光下就变成静默的黑色浪涛；他的眼睛是深沉的棕，虹膜像两片凝固的焦油。

——而自己……丹尼尔下意识地抬手，指尖碰到了自己额前那缕微卷的、颜色更浅的褐色头发。他想起盥洗室里模糊镜子中自己的眼睛，是浅棕色的，甚至带点绿意……和汤米那双能冻结空气的深棕色眼睛截然不同。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比维恩那句“裹尸袋”带来的寒意更甚。

他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汤米外表的不同，但在汤米巨大的、掌控一切的身影笼罩下，在维赛迪这个姓氏如同沉重盔甲的包裹下，这种不同被刻意地、或者说被迫地忽略了。它就像房间里一头沉默的大象，所有人都假装看不见。

可现在，这头大象被一个只有八岁、眼神却像冰湖的男孩，用一句轻飘飘的、带着优雅笑意的“不像教父”，毫不留情地点破了。

阿尔塔芒特似乎很满意丹尼尔瞬间的僵硬和失神，那完美的笑容里，探究和玩味的成分更浓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到自己的床边，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刻意营造的流畅感，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他那张已经一尘不染的铁桌面。

丹尼尔还站在原地，像个被钉在门口的稻草人。旅行袋的带子深深勒进他的手掌，带来麻木的痛感。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

不像教父？

那……像谁？

汤米是他的父亲吗？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从未如此清晰地劈入他的脑海。汤米把他从那个充满血腥和恐惧的暗格里带出来，给他名字，给他食物和住所，给他刻着“世界属于你”的银匕首……所有人都称呼他为“教父的儿子”，他也曾努力地想把自己塞进这个巨大的、冰冷的称呼里。

可是……不像教父。

那个雨夜之前，他是谁？那个暗格里，除了恐惧和血腥，还有什么被遗忘的碎片？他来自哪里？谁给了他这头卷曲的、不像教父的头发，这双不像教父的眼睛？

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知道，那个被汤米用“当狗养着”这个冰冷命令覆盖掉的、模糊不清的“之前”。他是谁的孩子？那个“谁”，又去了哪里？

阿尔塔芒特擦拭桌面的动作很轻，布料摩擦金属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在这个狭小冰冷、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铁皮盒子里，这声音成了唯一清晰的背景音。

丹尼尔抱着他的旅行袋像抱着一块浮木，茫然地站在陌生的水域中央。

阿尔塔芒特那句带着优雅笑容的轻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每一个波纹都搅动着那些被他强行压入意识深海的，关于“自我”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