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弟学院的空气,在周五清晨就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躁动,像高压锅临近喷发的嘶鸣。冰冷的走廊里,往常那些阴冷、野性、算计的眼神都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门。那扇镶嵌着粗大铆钉、隔绝着内外世界的沉重铁门,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维恩像一尊生锈的门神,叼着那根永远不点燃的烟,站在门禁旁,灰蒙蒙的眼睛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紧绷的脸,核对名单,动作慢得让人心焦。
丹尼尔和阿尔塔芒特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丹尼尔抱着那个深蓝色的帆布旅行袋,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最重要的就是被阿尔塔芒特“外科手术”过的帕波,身上多了几道歪歪扭扭的黑线,肚皮上还残留着碘伏的污渍。阿尔塔芒特则只拎着一个轻便的皮质小提箱,与他刻意维持的“老派优雅”形象相得益彰。他站得笔直,下巴微抬,灰色的眼睛望着紧闭的大门,仿佛在欣赏一幅即将展开的画卷,而不是等待逃离一座监狱。
这几天的学院生活,像粗糙的砂纸打磨着丹尼尔。那次帕波玩偶的深夜崩溃与荒诞缝合之后,他和阿尔塔芒特之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在黑暗洞穴里互相取暖般的微妙联系,悄然滋生。不再仅仅是室友,更像是两个共享着某种隐秘伤痕的囚徒。
阿尔塔芒特曾用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语气,向丹尼尔揭示过这座学院的终极出口规则,那声音在空旷的宿舍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里没有年级,丹尼尔。时间?那是给外面那些按部就班的人准备的。在这里,当‘家族高层’——通常是教父,或者我父亲那个级别的人——认为你准备好了,你会收到通知,参加‘终极考核’。”他顿了顿,灰色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光,“考核内容?因人而异。通过了,恭喜,你‘毕业’了。家族会给你一个全新的、漂漂亮亮的身份,像换上一件新外套。然后,根据你的‘特长’和家族的需要,把你塞进不同的齿轮里。”
他扳着手指,像在列举菜单:
清洁组:“打手、杀手、安保队。需要力气、狠劲,或者像我父亲那样,绝对的、冰冷的效率。”
财务:“地下洗钱的迷宫。和数字、漏洞打交道。丽塔·科斯塔那种毒蛇的领域。”
律所:“家族的法律盾牌。用条文当武器,在法庭上把黑的说成灰的。”
化学实验室:“地下制毒厂。‘龙虾’、‘樱桃冰淇淋’、‘水果’的摇篮。需要…精细的手和不怕死的鼻子。”
运输:“顶尖车手。把‘货’或‘麻烦’用最快的速度、最隐蔽的路线送达或送走。‘地狱火’和‘炼狱魔’就是最高的标杆。”
暗河:“地下情报网。像文尼·科斯特那样,当个无声无息的影子,收集、传递、有时也制造秘密。”
管理层: “赌场、夜总会、俱乐部…那些‘维赛迪控股集团’旗下光鲜亮丽的企业。用西装领带包裹着拳头。”
“你呢?”丹尼尔忍不住问,看着阿尔塔芒特那张过分沉静的脸,“你在这里待了几年?应该快…‘毕业’了吧?”毕竟他是恩里科·维赛迪的儿子。
阿尔塔芒特嘴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带着点自嘲意味的弧度,灰色的眼睛直视着丹尼尔:“我?还没有接到家族高层的考核通知。” 那语气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丹尼尔心头。没有通知?恩里科的儿子?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信号。
在上午所谓的“分层文化课”上,丹尼尔意外地发现那些课程——语言、算数、逻辑——对他而言简单得近乎乏味。老卢卡那张慈祥又带着点疲惫的脸浮现在脑海。在维赛迪府邸深处的育儿室里,那个老管家有事没事就把他抱在膝头,教他认字母、算简单的账目(“丹尼尔,看,这一堆硬币是十个,那一堆是五个,加起来是…十五个!”),玩各种需要动脑子的游戏(后来丹尼尔才模模糊糊意识到,那些游戏的核心,是理解资金如何分散、聚合、变得“干净”)。原来是汤米指使的。像训练一只未来的工作犬,提前打磨它的爪子。
而阿尔塔芒特,则成了课堂上另一个异类。当老师讲述如何分析财务报表寻找洗钱路径时,他显得心不在焉。但当偶尔涉及到一段文学作品节选(哪怕是作为案例分析社会背景的引子),他灰色的眼睛会瞬间亮起,甚至能精准地背出原文作者的生卒年月,或者用带着咏叹调般的意语腔调,评价一句某个句子的韵律“如同十四行诗般优美”。他的“文学素养”远远超越了这座培养“专业罪犯”的学院所需的范畴,像一株在水泥裂缝里顽强生长的、不合时宜的异域植物。
直到——
“哐当!”
沉重的铁门终于被维恩拉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清晨带着海水咸味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像一记强心针。学生们像开闸的洪水,带着压抑后的兴奋,涌向门外停着的各式车辆——家族的黑色轿车,改装过的肌肉车,甚至有几辆炫目的跑车,属于那些背景深厚的高年级生。
阿尔塔芒特一把抓住丹尼尔的手腕,动作突然而有力,带着与他一贯优雅不符的急切。“走!”他低声道,声音里压抑着一种奇异的亢奋。他拉着丹尼尔,没有走向任何一辆等待的车,反而逆着人流,快速穿过学院冰冷的前院,拐向侧面一条通往后方大洋沙滩公路的小径。
一离开学院围墙投下的巨大阴影,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前方,蔚蓝的大海在阳光下铺展开来,与天空在远处融为一体。一条蜿蜒的公路如同洁白的缎带,沿着海岸线延伸。阿尔塔芒特停下脚步,松开丹尼尔的手腕,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自由空气。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灰色的瞳孔里仿佛映入了整个波光粼粼的海面。
“看,丹尼尔!”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戏剧化的激情,手臂指向那条空寂的公路,“想象一下!一辆真正的跑车,不是学院里那些模拟器里的塑料玩具!引擎咆哮,像一头被释放的猛兽!油门踩到底,速度表指针疯狂地向右甩动!风!强劲的风撕扯着头发,灌满耳朵,把一切都变成模糊的流光!车轮紧咬着柏油路面,每一个弯道都是与重力的华丽共舞!沿着这条海岸线,一直开下去,开到世界的尽头!那感觉……”他猛地转向丹尼尔,脸上是丹尼尔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向往和某种狂热的光彩,“那感觉,绝对比任何歌剧咏叹调都更磅礴!比任何十四行诗都更自由!像一首……风与速度谱写的狂想曲!一首只属于逃亡者的……幻想曲!”他挥舞着手臂,像个站在悬崖边吟诵的诗人,完全沉浸在自己描绘的“梦幻”场景里。
常年被禁锢在维赛迪府邸深处、随后又被投入学院铁笼的丹尼尔,被阿尔塔芒特这番充满煽动力的“戏剧独白”弄得有些头晕目眩。速度?自由?狂想曲?这些词像陌生的音符,敲打着他被恐惧和规则填满的心房。那波光粼粼的海岸线公路,在阿尔塔芒特的口中,仿佛变成了通往某个未知天堂的路径,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力。他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梦幻”描述迷住了。
然而,这脆弱的梦幻泡沫,下一秒就被冰冷的现实无情戳破。
就在学院正门不远处,沿着道路边缘,静静地停着三辆通体漆黑、线条方正硬朗的雪佛兰萨博班Suburban。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像野兽蛰伏的眼睑。几个穿着便装但体格精悍、眼神锐利的男人靠在车边,看似随意地抽着烟,目光却如同探照灯,精准地扫视着从学院涌出的每一个学生。他们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就捕捉到了站在侧后方小径上的丹尼尔和阿尔塔芒特。
为首的一个男人,剃着贴头皮的短发,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正是汤米派来接丹尼尔的车队队长。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牢牢锁定在丹尼尔身上,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过来。
自由的风瞬间变成了刺骨的寒流。阿尔塔芒特脸上那诗意的光芒瞬间熄灭,恢复了那种带着距离感的优雅平静,但灰色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丹尼尔的心脏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窟。汤米的车。无处不在的眼睛。回去?回到那座巨大、冰冷、充满血腥气息的宅邸?回到那个掌控一切、将他视为“工具犬”的教父身边?
不。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抗拒感,混合着阿尔塔芒特刚刚描绘的“风之诗”带来的虚幻渴望,猛地冲上他的头顶。他甚至没有看阿尔塔芒特,只是下意识地、急促地低声说:“我……我宿舍有东西忘拿了!很重要的东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决断。说完,他不敢看车队队长的反应,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学院那扇刚刚开启不久、尚未完全关闭的沉重铁门内。
阿尔塔芒特愣了一下,灰色的眼睛飞快地转动了一下,随即,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带着冒险意味的光芒亮了起来。他没有任何犹豫,脸上甚至浮现出那种“骑士即将开始伟大冒险”的矜持微笑,朝着车队队长那边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极其标准、带着舞台感的鞠躬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转身,跟着丹尼尔的身影,重新步入了学院的阴影之中。
维恩已经回到了他那个位于门卫室旁边、堆满杂物的小办公室,正对着一个油腻的对讲机低声说着什么。放行日的喧嚣正在快速散去,学院巨大的主建筑里人影稀疏,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回响。
“这边!”阿尔塔芒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他显然对学院的布局了如指掌,像一只熟悉地形的猫,领着丹尼尔避开偶尔路过的清洁工,在迷宫般的走廊里快速穿行。他们的目标是位于学院最偏僻角落的体育器材仓库。仓库门没锁,里面弥漫着橡胶和灰尘的味道。阿尔塔芒特目标明确,径直走向角落,那里靠墙立着一架沉重的、沾满灰尘的金属伸缩梯。
“垃圾场。最矮的那段墙。监控死角,我知道。”阿尔塔芒特言简意赅,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计划即将成功的亮光。他示意丹尼尔帮忙。
两人合力,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将那架沉重的梯子从仓库里拖了出来。梯子刮擦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都让丹尼尔的心提到嗓子眼。他们沿着更少人走的维修通道,一路磕磕绊绊,终于来到了学院后方那个巨大的、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垃圾场。高高的混凝土围墙将这里围成一个肮脏的囚笼。果然,在一处堆放废弃床垫和破损课桌椅的角落,围墙的高度比别处低矮一些,墙顶的铁丝网也有些破损。
阿尔塔芒特迅速架好梯子,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八岁的孩子。“上!”他低声催促,自己则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丹尼尔深吸一口气,带着帕波的旅行袋背在肩上,手脚并用地爬上梯子。粗糙的金属硌着他的手心,铁锈味混合着垃圾场的恶臭涌入鼻腔。爬到顶端,他翻过那段矮墙,墙顶的铁丝网刮破了他的衣袖。他顾不上看,直接跳了下去。墙外是学院背面一条堆满废弃建材的荒僻小路。几秒钟后,阿尔塔芒特也轻盈地翻了过来,落地几乎无声,甚至还顺手整理了一下因为攀爬而略显凌乱的衣领,脸上带着一丝冒险成功的得意。
自由!真正的自由空气!带着路边野草的青涩气息,不再是海腥味,但也绝非学院的消毒水味。两人沿着小路跑了一段,拐上一条稍宽的辅路。不远处,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霓虹招牌在白天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便利店门口的路边,停着一辆黄蓝相间的考夫曼出租车(Kaufman Cab),车顶上那个“TAXI”的灯箱亮着。最关键的是——引擎盖下传来低沉的怠速声,引擎没熄火!
驾驶座上空无一人。透过便利店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制服、体型微胖的司机,正背对着门口,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埋头对付着一个巨大的三明治,手边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显然,他的午餐时间。
阿尔塔芒特和丹尼尔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语言,只有一种在学院高压下培养出的、近乎本能的默契和破釜沉舟的决心。阿尔塔芒特嘴角勾起,露出一个混合着优雅与狡黠的“骑士式”笑容。丹尼尔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右肩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但这痛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行动。”阿尔塔芒特用口型无声地说,灰色的眼睛亮得惊人。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悄无声息地拉开出租车的后车门,率先钻了进去。丹尼尔紧随其后,动作带着一丝笨拙的决绝,也钻进了车里,轻轻关上车门。
车内弥漫着一股廉价空气清新剂、旧皮革和隐约烟味混合的复杂气息。仪表盘上的发动机转速表指针稳稳地停在怠速区间。钥匙还插在点火开关上。
阿尔塔芒特没有丝毫犹豫,他灵巧地从后座翻到前座,一屁股坐进驾驶位!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驾驶座显得过于宽大,他的脚勉强能够到油门和刹车踏板。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动作带着一种模仿大人的滑稽感,却又异常认真。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握住了方向盘,仿佛握住了一把开启自由之门的钥匙。他回头看了一眼后座的丹尼尔,灰色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坐稳了,我的朋友,”阿尔塔芒特的声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戏剧腔调,嘴角上扬,“我们的……幻想曲,开始了。”他伸出小手,挂上前进挡(D档)。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轮胎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尖啸。那辆黄蓝相间的考夫曼出租车,像一头被惊醒的笨拙甲虫,猛地窜出了路边停车位,汇入了辅路上稀疏的车流。便利店玻璃窗内,那个胖司机刚咬了一大口三明治,似乎对窗外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车子加速,风从敞开的车窗灌了进来。阿尔塔芒特紧紧握着方向盘,小脸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嘴里甚至开始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带着歌剧风格的旋律。丹尼尔死死抓住前座的靠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陌生的街道,灰扑扑的建筑,行色匆匆的路人。自由的味道是如此强烈,混合着汽油味和尘土的气息,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不真实感。帕波玩偶在他身边的旅行袋里,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晃动。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这辆偷来的出租车能带他们跑多远,更不知道汤米发现后的雷霆之怒会是什么样子。但此刻,车轮在转动,风在呼啸,他们正在逃离那个巨大的、名为维赛迪的阴影。
大洋沙滩公路的“风之诗”,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带着偷窃和汽油味的荒诞方式,仓促地奏响了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