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蓝相间的考夫曼出租车(一辆保养得还算不错的福特维多利亚皇冠,只是车漆有些黯淡)像一头受惊的甲壳虫,在罪城午后的车流中笨拙地穿梭。引擎盖下传来不均匀的喘息,排气管偶尔喷出一股带着油味的黑烟。阿尔塔芒特·科斯特几乎整个人趴在宽大的方向盘上,小小的身体被衬得更加瘦弱。他努力伸长脖子,灰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脚掌勉强够到油门和刹车,每一次踩踏都带着夸张的、近乎全身投入的幅度。后视镜里映出他紧绷的小脸,鼻尖渗着细汗,但嘴角却固执地向上翘着,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表演。
“左…左边!阿尔塔芒特!”丹尼尔在后座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他半个身子探到前座中间,右手指着前方一个即将错过的路口。阿尔塔芒特猛地一打方向盘,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以一个生硬的甩尾,险之又险地拐进了那条稍窄的街道,惹得后面一辆皮卡愤怒地按响了喇叭。
“别担心,丹尼尔!”阿尔塔芒特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却努力维持着那种歌剧式的咏叹调,“优雅的骑士…需要一点点…适应他的新坐骑!”他用力把歪掉的方向盘扳正,车子在颠簸的路面上弹跳了一下。“看!我们甩掉那些无聊的尾随者了!”他得意地瞥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只有被他们甩在后面的普通车流,汤米的萨博班车队早已不见踪影。
丹尼尔跌回后座,心脏还在狂跳,右肩的旧伤在刚才的剧烈晃动下隐隐作痛。他紧紧抱着装着帕波的旅行袋,指节发白。自由?这就是自由?充斥着汽油味、劣质皮革味、刺耳的喇叭声和随时可能撞上什么的恐惧。阿尔塔芒特描绘的“风之诗”,此刻只剩下引擎的粗喘和轮胎摩擦路面的噪音。他茫然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褪色的广告牌,挂着铁栅栏的店铺,穿着花哨衬衫在街角闲逛的男人,一切都陌生而混乱。去哪里?他不知道。帕波粗糙的绒毛蹭着他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阿尔塔芒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驾驶艺术”中。他开始哼唱起一段不成调的歌剧片段,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孩童的稚气和刻意模仿的浮夸:“La donna è mobile… Qual piuma al vento…(女人善变…如风中羽毛…)”他的小手随着臆想中的旋律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车子也跟着他的动作在车道上微微画着蛇形。路过一个街心公园时,他甚至试图模仿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潇洒的单手扶方向盘姿势,结果车子猛地朝路边歪去,差点蹭到消防栓,吓得丹尼尔一把抓住车顶的扶手。
“阿尔塔芒特!看路!”丹尼尔忍不住喊道。
“艺术需要激情,我的朋友!”阿尔塔芒特头也不回,灰眼睛闪闪发亮,“就像驾驭一匹烈马!感受它的脉搏,与它共舞!”他猛踩了一脚油门,老旧的V8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车子猛地向前一窜,仪表盘上的指针颤抖着向上跳动了一点,旋即又无力地回落。“嗯…这匹‘马’可能需要一点…鼓励?”
丹尼尔绝望地闭上眼睛。这根本不是风之诗,这是一场随时可能车毁人亡的闹剧。
就在这时,出租车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原本播放着一首软绵绵的流行情歌,突然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电流噪音。音乐戛然而止。
一个冰冷、清晰、毫无感情色彩的电子合成音,毫无预兆地切入了频道,盖过了所有的杂音:
“全单位注意,频道切换至紧急调度7。重复,频道切换至紧急调度7。”
“各单位注意:监控目标,黄色考夫曼出租车,车牌号:KFC-772。最后出现地点:东岛码头区,三号码头B出口附近。据报被不明身份青少年盗用。车辆特征:车顶灯亮,引擎未熄火状态下被盗。嫌疑人描述:两名男性少年,约8-12岁,衣着不详。高度危险,可能持有不明武器(待核实)。疑与近期东岛‘清洁组’(Clean Crew)报告丢失的‘小包裹’(small package)有关联。该包裹性质敏感,务必拦截追回,优先保证包裹完整性。”
“补充:港口巡逻队报告,三号码头外海发现可疑快艇活动,未悬挂旗帜,引擎特征与之前‘暗河’(Underground River)标记的‘灰鳍号’(Greyfin)高度吻合。注意海陆协同可能性。重复:目标车辆KFC-772,高度危险,优先保证‘小包裹’安全。完毕。”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如同淬毒的冰水,瞬间浇灭了阿尔塔芒特脸上所有的“骑士”激情和歌剧咏叹调。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抖,车子在路中间危险地扭了一下。灰眼睛里不再是兴奋或表演欲,而是被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
“清…清洁组…小包裹?”阿尔塔芒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暗河…灰鳍号?”这几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这些不是课堂上抽象的概念,这是维赛迪家族内部最黑暗、最致命的地下齿轮!清洁组负责处理“垃圾”,他们丢失的“小包裹”意味着什么?暗河的情报船“灰鳍号”出现在附近海域又意味着什么?这根本不是一场孩童的偷车冒险,他们可能无意中卷入了家族内部一场极其危险、高度机密的行动漩涡!高度危险?优先保证包裹安全?他们俩,就是那个“包裹”?!
丹尼尔也僵住了。虽然他不完全明白“清洁组”和“暗河”的具体含义,但“高度危险”、“优先保证包裹安全”这些冰冷的词语,配合阿尔塔芒特瞬间惨白的脸色,足以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远超想象。汤米的名字像一座冰山轰然压在他的心头。他以为他们只是在逃离教父的监视,却一头撞进了更深、更血腥的陷阱!
“关掉!快关掉!”丹尼尔的声音带着哭腔,扑向前座想去按收音机。
“没用的!”阿尔塔芒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这是强制切入的紧急频道!所有在线的警用、甚至某些特定加密的私人频道都能听到!我们…我们被标记了!”他猛地看向后视镜,这一次,不再是寻找追兵,而是充满了被猎杀的恐惧。街道上的车流似乎都变得可疑起来。
“那…那怎么办?”丹尼尔的声音在发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连右肩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阿尔塔芒特死死咬着下唇,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慌乱和无措。优雅的龙骑士面具彻底碎裂。他猛打方向盘,不再追求什么“风之诗”,只想尽快逃离这条暴露在电波中的街道,将车子拐进一条更狭窄、更昏暗的后巷。轮胎碾过坑洼的积水,溅起肮脏的水花。
……
维赛迪联合大厦顶层。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罪城的黄昏正被浓重的灰紫色云层吞噬,酝酿着一场暴雨。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汤米·维赛迪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深棕色的眼睛望着阴沉的天空,手指间夹着一支刚点燃的哈瓦那雪茄,烟雾袅袅上升,却驱不散房间里的凝重。桌上,那尊双头狮鹫镇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冷的光泽。他正在思考拉斯云祖华那盘棋,拉希德亲王那张优雅而危险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恩里科·维赛迪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刀锋,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汇报,而是站在原地,沉寂的脸上,那如同古井般的眼神深处,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像冰层下极深处的水流涌动。他微微垂首,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几乎不带任何起伏,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教父。学院…B-07目标。脱离预设轨迹。考夫曼出租车,KFC-772。坐标:东岛码头区边缘。移动中。”
汤米夹着雪茄的手指,在听到“B-07目标”时,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深棕色的瞳孔倒映着窗外翻滚的乌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恩里科继续汇报,语速平稳,却字字如冰:“紧急调度7频道…强制切入广播。通告内容:高度危险目标。疑与‘清洁组’报告丢失的‘小包裹’相关。‘暗河’标记的‘灰鳍号’…出现在三号码头外海。”他停顿了半秒,仿佛在确认这个信息的荒谬与严重性,“频道覆盖范围…包括东岛部分警用及…我们三个外围监听节点。”
死寂。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雪茄的烟雾都停止了飘动。
汤米·维赛迪依旧背对着恩里科,望着窗外。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在冰冷的玻璃上划过。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云层,几秒钟后,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如同巨兽压抑的咆哮,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就在雷声滚过的瞬间,汤米夹着雪茄的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带着千钧之力的姿态,抬了起来。深棕色的眼睛依旧望着窗外翻滚的雷云,那眼神冰冷得能冻结岩浆。然后,那只手猛地向下一挥!
动作幅度并不大,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
燃烧的雪茄烟头,带着炽热的火星,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燃烧弹,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光洁如镜的昂贵红木办公桌桌面上!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灼烧声响起。滚烫的烟头在深红色的木质桌面上瞬间烫出一个焦黑的、丑陋的疤痕。浓烈刺鼻的焦糊味伴随着雪茄烟草的辛辣气息,猛地炸开,弥漫在死寂的空气中。火星在焦痕边缘明灭了几下,最终不甘地熄灭,留下一缕袅袅的青烟。
汤米·维赛迪依旧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窗外闪电的映照下,像一尊冰冷的、即将爆发的火山。办公室里的气压低到了极点,恩里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微弱声响。教父的愤怒,从不需咆哮。这无声的、在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桌面上留下的焦黑烙印,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胆寒。这不仅仅是对两个小鬼胆大包天的愤怒,更是对“清洁组”和“暗河”行动泄密、导致他的“工具”暴露在公共电波下的滔天震怒!
几秒钟后,汤米的声音响起。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地狱深处挤出来,带着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找到他们。”
“在任何人之前。”
“把‘包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至于那艘多管闲事的‘灰鳍’…” 他顿了顿,深棕色的眼底,冰封的火焰无声地腾起,“让它…永远沉默在海底。”
“是,教父。”恩里科的声音平稳如初,但微微收紧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迟疑,像接收到最终指令的精密武器,立刻转身。但在转身的刹那,他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极其快速地扫过桌面上那个焦黑的、还在冒着细微青烟的疤痕,以及旁边那尊冰冷的双头狮鹫镇纸。那眼神复杂难辨,一丝为阿尔塔芒特命运的担忧被更深的、对教父意志的绝对服从迅速淹没。他无声地退出了办公室,步伐依旧沉稳,但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锋之上。
厚重的门无声合拢。办公室内只剩下汤米·维赛迪独自一人,面对着窗外越来越狂暴的雷雨。闪电一次次照亮他冰冷的侧脸和桌面上那个丑陋的焦痕。雨水开始猛烈地拍打巨大的落地窗,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子弹射向玻璃。一场风暴,在罪城上空,也在维赛迪帝国的核心,轰然降临。逃亡的休止符,将由最冰冷的手来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