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试炼

出租车像一头肺部感染的老牛，在码头区迷宫般狭窄、堆满集装箱的巷道里艰难喘息、颠簸。阿尔塔芒特死死抓着方向盘，指关节白得吓人，灰眼睛里早先的“骑士”光芒被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彻底取代。他不再哼唱咏叹调，每一次换挡都带着生涩的、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高度危险…小包裹…清洁组…灰鳍号…”

“左转！快左转！”丹尼尔在后座嘶喊，右肩的旧伤在剧烈颠簸下爆发出钻心的剧痛，每一次痛楚都像电流般刺激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扒着车窗，看到后方巷口刺眼的车灯一闪而过，引擎的咆哮声迅速逼近——不是警笛，是改装过排气的肌肉车低吼！维赛迪的人！

阿尔塔芒特猛打方向盘，车子尖叫着甩进一条更窄的岔路，车尾刮蹭到堆叠的废轮胎，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前方，一座巨大、锈迹斑斑的废弃仓库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黑洞洞的大门敞开着，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仓库外墙上用褪色的油漆喷着巨大的“3B”字样。

“进去！躲进去！”丹尼尔的声音因疼痛和恐惧而扭曲。

阿尔塔芒特没有犹豫，一脚油门（引擎发出濒死的哀鸣），出租车像离弦之箭（或者说，像被扔出去的破罐子）猛地冲进了仓库的黑暗之中。刺耳的刹车声在空旷的仓库内部回荡，激起无数灰尘。车子滑行了一段，最终停在仓库深处一堆盖着破烂帆布的货物旁边。

死寂。只有引擎盖下不均匀的“哒哒”声，和他们两人粗重、惊恐的喘息。仓库内部空间巨大得令人心悸，高高的顶棚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海水的咸腥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化学甜腻气息。

丹尼尔捂着剧痛的右肩，冷汗浸透了后背。“包裹…那个‘小包裹’…到底是什么？”他声音发颤，目光扫视着周围被帆布覆盖的、形状各异的货物堆，“清洁组…他们丢的东西，怎么会在这辆破出租车里？”

阿尔塔芒特没有回答。他脸色惨白，解开安全带，动作有些僵硬地爬下车。灰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他们撞进来的那堆盖着帆布的货物旁。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深绿色的、约莫微波炉大小的军用级防水箱。箱子被随意地丢在角落，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但箱体边缘似乎沾着一点深色的、已经干涸的污渍，在灰尘中显得格外刺眼。那种淡淡的化学甜腻味，似乎正是从箱子附近散发出来的。

阿尔塔芒特的心脏猛地一沉。他认得这种箱子。不是课堂上，是在更早、更模糊的记忆碎片里。父亲恩里科的手下，有时会提着类似的箱子，沉默地进出维赛迪府邸最深处的区域，空气中会残留这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味。

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箱子。脚步在空旷的仓库里发出轻微的回响。丹尼尔也挣扎着下了车，跟在他身后，右肩的疼痛让他步履蹒跚。

阿尔塔芒特在箱子前蹲下，手指有些颤抖地拂去箱盖上的灰尘。没有锁，只有两个简单的金属搭扣。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猛地掀开了箱盖！

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刺鼻化学感的甜腻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预想中的枪支弹药。没有现金珠宝。只有几层厚厚的、吸饱了某种液体的化学吸水棉。而在吸水棉的中心，被小心包裹、固定着的，是十几支手指粗细、晶莹剔透的玻璃安瓿瓶！瓶子里，装着一种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妖异、近乎荧光般瑰丽粉色的粘稠液体！

“樱桃…冰淇淋…”阿尔塔芒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切的厌恶。这是维赛迪家族赌场里提供给“有需要客户”的最高级货色——代号“樱桃冰淇淋”的高纯度迷幻剂！每一支安瓿瓶里装的，都足以让一个成年人陷入持续数天的、光怪陆离的感官地狱，或者…直接摧毁他的神志。这就是“清洁组”丢失的“小包裹”？他们要处理的“垃圾”？这玩意儿流出去一点，都是泼天的麻烦！

就在这时！

“呜嗡——！”

低沉而强劲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瞬间撕裂了仓库的死寂！不是一辆，是好几辆！声音迅速逼近仓库敞开的大门，刺目的车灯光柱如同探照灯，猛地扫射进来，将飞舞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在里面！包围！别让他们跑了！”一个粗粝的吼声从大门方向传来。

阿尔塔芒特和丹尼尔如同被强光照射的兔子，瞬间僵在原地！恐惧像冰水灌顶，血液几乎冻结！维赛迪的人！这么快！

阿尔塔芒特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扑上去，想盖上那个该死的箱子！但太迟了！

几道黑影已经如同鬼魅般从大门和侧面的破窗闪电般突入！动作迅猛、精准、无声！他们穿着深色的作战服，脸上戴着黑色的面罩，只露出冰冷的眼睛，手中的武器稳稳地指向两个男孩！没有警告，没有喊话，只有黑洞洞的枪口带来的绝对压迫感。

“手举起来！离开箱子！趴在地上！立刻！”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命令道，枪口微微下压。

阿尔塔芒特的手僵在半空，离箱盖只有几厘米。他灰色的瞳孔剧烈收缩，看着那些指向自己的枪口，又看向箱子里那妖异的粉色荧光，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被背叛的冰冷感觉瞬间攥紧了他。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包围圈，死死盯向仓库大门的方向。

恩里科·维赛迪的身影，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死神，缓缓从刺目的车灯光芒形成的逆光中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洗去伪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寂的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过现场：惊慌失措的丹尼尔，僵硬的阿尔塔芒特，敞开的军用箱，以及箱子里那在尘埃中闪烁的、妖异的粉色光芒。他的目光在那些“樱桃冰淇淋”安瓿瓶上停留了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瞬，随即移开，最终落在阿尔塔芒特那张惨白、带着倔强和质问的小脸上。

恩里科没有看阿尔塔芒特的眼睛。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儿子，落在了更远的地方。他抬起一只手，动作稳定得如同机械臂，对着包围圈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向下的手势。

“控制目标。清理现场。”他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读一份枯燥的报告。

两名蒙面人立刻上前，动作迅捷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一把将阿尔塔芒特和丹尼尔按倒在地，冰冷粗糙的地面硌得他们生疼。阿尔塔芒特没有挣扎，只是灰眼睛死死盯着父亲的方向，里面燃烧着无声的火焰。丹尼尔则因右肩被狠狠按压，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另几个蒙面人则迅速围向那个敞开的军用箱。他们手法极其专业，一人拿出一个特制的、带有温度显示的金属密封罐，另一人戴上防化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闪烁着妖异粉光的安瓿瓶一支支取出，放入密封罐中，动作轻柔得像在处理易碎的炸弹。空气中那股化学甜腻味似乎被迅速隔绝了。箱子本身也被迅速合拢，被另一人提起。

整个过程，恩里科只是沉默地站在仓库中央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仓库外，低沉而强劲的引擎轰鸣声再次响起，迅速远去。那是“灰鳍号”快艇引擎特有的、经过特殊调校的声纹特征。

突然，仓库外遥远的海面上，传来几声极其沉闷、如同重锤击打厚皮革般的“噗噗”声！声音短促而压抑，绝非自然声响！紧接着，是一阵更加低沉、如同巨兽垂死呜咽般的引擎高速空转的尖啸！这尖啸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戛然而止！随后，便是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深海之底的巨大爆炸声！“轰隆——！”声音隔着厚重的仓库墙壁和海浪声传来，显得沉闷而遥远，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终结感！

仓库内的蒙面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但恩里科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的涟漪，无声地漾开，又瞬间平息。他依旧没有看阿尔塔芒特，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仓库外浓重的夜色，仿佛在确认那声来自海上的、最终的“沉默”。

“报告：目标‘包裹’已回收，状态完好。现场…清理完毕。”一个蒙面人走到恩里科面前，低声汇报。

恩里科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被按在地上的阿尔塔芒特身上。那双沉寂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属于父亲的温度。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心寒的冰冷。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活生生、刚刚经历了生死逃亡的儿子，而只是一件…被找回的、出了点小状况的家族物品。

阿尔塔芒特接触到父亲目光的瞬间，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灰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被冰水浇透的灰烬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他明白了。在父亲眼里，在那座名为维赛迪的冰冷金字塔里，他阿尔塔芒特·科斯特，和箱子里那些妖异的粉色安瓿瓶，和那艘沉入海底的“灰鳍号”，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需要被“控制”和“清理”的“目标”。

恩里科没有说一个字。他沉默地转身，深灰色西装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挺拔如标枪，没有一丝褶皱，迈着精准的步伐，走向仓库大门外浓重的夜色。两名蒙面人像拎起两件行李一样，将阿尔塔芒特和丹尼尔从地上拽了起来，动作粗暴地推搡着他们，跟在恩里科身后。

仓库外，暴雨倾盆。冰冷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子弹，狠狠抽打在脸上。几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黑色厢式车如同蛰伏的巨兽，停在仓库门口。恩里科径直走向为首的一辆，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阿尔塔芒特和丹尼尔被粗暴地塞进后面一辆车的后座。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仅存的幻想。引擎启动，车子在暴雨中驶离这片散发着铁锈、海腥和化学甜腻死亡气息的废弃之地。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雨点疯狂敲打车顶的噪音。阿尔塔芒特蜷缩在角落，浑身湿透，昂贵的衣服沾满了灰尘和污水。他没有看身边的丹尼尔，也没有看窗外模糊的雨景。他低着头，湿漉漉的黑色卷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灰色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脚下车底板上流淌的雨水，那里面，最后一点属于“龙骑士”或“西西里绅士”的微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绝望的黑暗。丹尼尔抱着隐隐作痛的右肩，旅行袋里帕波的轮廓在颠簸中若隐若现。自由的风之诗，以最血腥、最冰冷的方式，奏响了休止符。维赛迪的阴影，如同这无边的暴雨，再次将他们彻底吞没。

***

维赛迪联合大厦顶层办公室。暴雨猛烈地抽打着巨大的落地窗，发出持续的、令人烦躁的噼啪声。室内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办公桌一角。桌面上，那个被雪茄烫出的焦黑疤痕依旧醒目，像一块丑陋的疮疤。

汤米·维赛迪没有坐在椅子里。他背对着门口，站在落地窗前，高大的身影几乎融入窗外雷雨交加的黑暗。深棕色的眼睛望着下方被暴雨模糊的城市灯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尊冰冷的双头狮鹫镇纸。

门无声地开了。恩里科·维赛迪走了进来，像一道融入室内的阴影。他身上的深灰色西装依旧笔挺，没有一丝褶皱，甚至连雨水都似乎无法沾染。只有发梢和肩头带着一点湿气。他走到办公桌侧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垂手肃立。

“教父。”恩里科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包裹’已完好回收。‘灰鳍号’…确认沉默。无关联目击者。外围监听节点已处理，信息流截断。”

汤米没有回头。他依旧望着窗外的暴雨，手指在狮鹫踏着金砖的利爪上缓缓划过。沉默持续了十几秒，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和雷声。

“损失？”汤米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灰鳍号’及…船上操作组四人。无活口。无浮油。沉没点水深超过三百米。”恩里科汇报得如同念一份资产报废清单。

汤米的手指在狮鹫的利爪上停顿了一下。四个“操作组”成员。家族培养一个合格的“暗河”影子需要多少资源？但他没有追问细节。损失是必要的代价。

“那两个…‘包裹’？”汤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玩味。

“阿尔塔芒特·科斯特与丹尼尔。轻度擦伤，受惊过度。已送回宅邸看管。”恩里科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仿佛在报告两件失而复得的物品的状态。

汤米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半边脸，深棕色的眼睛在阴影中如同冰冷的焦油，落在恩里科沉寂的脸上。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层沉寂的面具，看到底下的东西。

“恩里科。”汤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你的‘小狼崽’…似乎对家族的方向盘，很感兴趣？”他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方向盘…握在谁手里，决定了车往哪里开，也决定了…谁会第一个被甩下车。这个道理，他需要…深刻体会。”

恩里科的身体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他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汤米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恭谨：“是，教父。他会…深刻体会。”

“至于那个卷毛…”汤米的目光移开，重新投向窗外狂暴的雨夜，“他的爪子，磨得还不够利。见点血，或许能让他更快明白，维赛迪家的狗，该怎么叫。”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狮鹫镇纸冰冷的底座，“那个‘地狱火’的替代品…图纸逆向的怎么样了？”

“瑞士团队报告，核心材料壁垒短期内无法突破。但应急操控核心（ECC）的微型化能源模块…有仿制可能，效能约为原设计的65%。材料…可用。”恩里科答道。

汤米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冷笑。“65%？够了。废物利用。”他拿起镇纸，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冰冷质感。“告诉瑞士那边，集中资源，先把那个‘火种’点起来。新车的名字…就叫‘炼狱回声’（Hellfire Echo）。” 他深棕色的眼底，冰封的火焰无声跳动。“旧的沉了，新的…总得响起来。”

“是，教父。”恩里科微微躬身。

汤米挥了挥手。恩里科如同接收到指令的精密仪器，无声地退出了办公室。

门关上。室内只剩下汤米一人，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他走到办公桌前，将手中那尊冰冷的双头狮鹫镇纸，端端正正地压在了桌面上那个焦黑的雪茄疤痕之上。权杖与匕首，覆盖了毁灭的痕迹。他深棕色的眼睛凝视着这权力的图腾，低语在雷声中几不可闻：

“工具…需要打磨。火种…只能握在我手里。”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了他冰冷如石像的侧脸和桌上那尊在疤痕上投下巨大阴影的狮鹫，震耳欲聋的雷声紧随其后。

……

（军用箱内妖异粉色安瓿瓶（高纯度迷幻剂）揭晓“小包裹”本质，将孩童逃亡卷入家族毒品黑链核心。化学甜腻味成为罪恶的嗅觉烙印，彻底粉碎了阿尔塔芒特对家族的最后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