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机降落在拉斯云祖华骨头县的"青青草地"机场时,丹尼尔正梦见一只企鹅。那只企鹅只有半边身子,用棉线缝合的伤口处露出脏兮兮的填充物,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一瘸一拐地走着。飞机轮胎接触跑道的震动惊醒了他,舷窗外刺眼的阳光像一记耳光甩在脸上。
机舱门打开,热浪裹挟着细沙扑面而来。丹尼尔眯起浅棕绿色的眼睛,看到远处起伏的沙丘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像融化的蜡。所谓的"青青草地"不过是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混凝土平台,边缘处立着个生锈的招牌,上面褪色的字母勉强能辨认出"欢迎来到骨头县"的字样,旁边画着一副骷髅咧嘴大笑。
"天堂到了。"老卢卡用手杖戳了戳丹尼尔的背,"赶紧把你那辆柠檬罐子弄下去,别挡着恩里科的路。"
恩里科已经站在跑道上,灰色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白衬衫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他正和一个穿橙色反光背心的地勤人员交谈,那人指着远处一片低矮的建筑群——那就是"熔炉",伪装成普通工业区的荒漠监狱,维赛迪家族专门用来"淬炼"问题成员的地方。
丹尼尔活动了一下右肩,旧伤在干燥的空气里没那么疼了。他走向运输机货舱,那里地勤人员正小心翼翼地把两辆车卸下来。他的庞蒂亚克火鸟——现在他暗自接受了"柠檬蜂蜜罐"这个名字——在沙漠阳光下黄得几乎发光,像个巨大的警示标志。相比之下,恩里科的"炼狱魔"黑红相间,低调得像一把藏在阴影里的刀。
"这颜色在沙漠里挺实用。"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丹尼尔转头,看到卡洛站在那里,壮硕的身躯把工作服撑得紧绷绷的,第一章那个意大利裔壮汉,现在成了"熔炉"的值班主管。他手里拿着个扳手,有节奏地敲打着自己的大腿,"至少不会被误认为是仙人掌。"
丹尼尔没接话,只是检查着火鸟的车胎气压。卡洛身上的机油味混合着某种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让他想起子弟学院医务室的味道——阿尔塔芒特曾经在那里偷偷给他缝过一只布企鹅。
"恩里科说你有消息。"丹尼尔终于开口,声音比预想的要沙哑。
卡洛耸耸肩,扳手换到另一只手。"那小子挺有创意。化妆成卡车司机,偷了辆德托马索潘特拉溜了。"他用扳手指了指远处的一排车库,"87年款,黑色,右前灯不亮。悬挂和引擎都改装过,跑起来比看上去快得多。"
恩里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灰色的眼睛扫过卡洛的脸。"他往哪个方向跑了?"
"谁知道呢?沙漠这么大。"卡洛用扳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但那小子很聪明。他化妆成卡车司机,混出了第一道关卡。监控只拍到他往南走了,可能是去拉斯维加斯市区,也可能是更远的盐湖城。或者他根本哪儿都没去,就藏在附近的某个废弃矿洞里。这地方像块瑞士奶酪,到处都是洞。"
恩里科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丹尼尔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具体时间?"
"前天晚上。运输队换班的时候。"卡洛挠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监控死角有十七分钟。足够一个聪明人做很多事。"
老卢卡拄着手杖走过来,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沙丘。"聪明的小鸟不会往空旷处飞。更可能他调头回了市区,混进——"
"他不会去市区。"恩里科打断他,声音里有什么东西让卡洛的背下意识挺直了,"阿尔塔芒特了解监控网络。他会选没有摄像头的地方。"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折叠的地图,在火鸟引擎盖上摊开,手指点着一个红圈,"南边五十英里有个加油站,是这片荒漠里唯一的补给点。"
丹尼尔凑过去看地图。加油站被标记出来,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和几个用铅笔画的叉——可能是废弃的矿洞或建筑。其中一个叉离加油站特别近,大约三十七英里。
恩里科收起地图,动作利落地像折叠一把刀。"两小时后出发。卡洛,准备追踪设备。我要那辆潘特拉的频率特征。"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有...他离开时穿的什么衣服?"
卡洛眨眨眼,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呃...蓝色工装裤,棕色靴子。标准运输队制服。"他挠挠鼻子,"不过...那小子把裤脚塞进靴子里了,像他妈的要参加时装周。"
丹尼尔几乎能看见阿尔塔芒特做这个动作的样子——那种刻意的、近乎表演性质的细节,像是在嘲笑整个世界。他突然很想问更多问题:阿尔塔芒特看起来健康吗?头发还那么黑吗?灰眼睛里的神情是恐惧还是嘲讽?但他咬住了嘴唇。
"那我们——"丹尼尔刚开口。
"我去,你先留在这里和卢卡检查其它车。"恩里科已经走向"炼狱魔",声音不容置疑,"教父的命令。"
"这不公平!我也——"
"公平?"恩里科突然转身,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丹尼尔从未见过的情绪,"你知道什么是公平吗,小子?"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沙漠里的蝎子,带着致命的毒刺,"公平是你还能站在这里抱怨,而他已经在'熔炉'里待了四年。公平是你开着这辆可笑的柠檬车到处跑,而他只能偷一辆生死未卜的德托马索逃命。"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重新变得冰冷,"现在,执行命令。"
丹尼尔站在原地,感觉沙子灌进了他的靴子。恩里科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真相:他确实在抱怨,而阿尔塔芒特在逃亡。他确实开着改装跑车,而阿尔塔芒特可能正躲在某个矿洞里,靠着半瓶水和几块饼干度日。
两小时后,当恩里科的"炼狱魔"引擎咆哮着冲向南方时,丹尼尔站在机库阴影里,手里攥着一张从恩里科地图上偷偷撕下来的小角——上面标着那个距离加油站三十七英里的废弃矿洞的位置,在地图上被画了个小小的叉,像是有人特意要记住这个地方。
老卢卡的手杖突然出现在视线里,敲了敲他的靴子。"别打歪主意,小子。"老人沙哑地说,"那辆柠檬罐子跑不过'炼狱魔',你也跑不过恩里科。"
丹尼尔把地图碎片塞进裤袋,抬头看着老卢卡浑浊的眼睛。"谁说我要追他们?"他走向火鸟,拉开车门,"我只是想试试这堆废铁能不能在沙漠里开而已。"
引擎轰鸣着启动,排气管喷出的热浪扭曲了身后的空气。丹尼尔调整后视镜,看到镜中的自己——黑色卷发沾满沙尘,浅棕绿色的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阴影。他想起阿尔塔芒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他们还一起在子弟学院的时候:"镜子里的我们都是倒立的,就像这个世界。"
柠檬蜂蜜罐缓缓驶出机库,朝着与恩里科相反的方向——那个在地图上被标记为叉的废弃矿洞驶去。沙漠的热风从车窗灌进来,带着沙粒拍打在丹尼尔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后视镜里,老卢卡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的热浪中。
丹尼尔不知道阿尔塔芒特是否真的在那里,也不知道如果找到了该说什么。他只知道,四年前那个被拖走的男孩,那个给他缝企鹅的男孩,那个用咏叹调嘲讽一切的男孩,值得一次见面的机会——在恩里科或者汤米找到他之前。
柠檬黄色的火鸟在沙漠公路上越开越快,像一块移动的警示牌,朝着未知的危险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