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柠檬黄的火鸟在崎岖的荒漠地面上颠簸前行,底盘不时刮蹭到突起的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他不得不把液压悬挂升到最高,这让整辆车看起来像只受惊的猫拱起了背。
副驾驶座上堆满了物资——抗生素、绷带、罐头食品和几加仑的水。仪表盘上的自制地图被汗水浸湿边缘,那个用红铅笔圈出的废弃矿洞标记已经模糊不清。丹尼尔眯起眼睛,黑色卷发被从车窗缝隙钻进来的热风吹得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远处,一片风化的岩壁后隐约可见矿洞黑漆漆的入口,像大地裂开的一道伤口。
"见鬼的近路。"他嘟囔着,猛打方向避开一块突出的页岩。火鸟的宽胎在松软的沙地上打滑,车身危险地倾斜了一下。右前方突然出现一道陡坡,丹尼尔来不及减速,只能硬着头皮冲下去。
车身猛地一沉,物品哗啦作响。火鸟像块被扔下楼梯的黄油,笨拙地颠簸着下坠。方向盘在丹尼尔手中剧烈抖动,几乎要挣脱控制。就在前轮即将触地的瞬间,他猛踩刹车同时急打方向,车身几乎横了过来,右后轮悬空在陡坡边缘,卷起的碎石滚落进看不见底的深渊——刚才差点让石崖下又新添一堆废铁和无人问津的臭肉。
"该死的。"丹尼尔喘着气,额头抵在方向盘上几秒钟。他抬头看向远处那个黑黢黢的矿洞入口,像大地裂开的一道伤口。地图上没标记这个废弃矿洞,是老卢卡在出发前提到的——"那小子要是没死在沙漠里,就得找个能遮阳的地方躲着。旧铜矿洞,也许。"
丹尼尔踩下油门,火鸟呻吟着继续前进。距离矿洞还有两百码时,右前轮突然陷进一个隐蔽的坑洞。他猛踩油门,后轮疯狂旋转,甩出大量红土,但车子纹丝不动。更糟的是,一阵刺耳的蜂鸣声突然响起——简易警报器,用汽车电瓶和门铃改造的那种。丹尼尔咒骂着熄火,蜂鸣声停了,但寂静更让人不安。
他刚推开车门,矿洞深处传来引擎的轰鸣。不是现代发动机的声音,而是那种老式V8的低沉咆哮。一辆暗红色的德托马索Pantera从黑暗中缓缓驶出,车身上布满划痕和凹痕,像头伤痕累累的野兽。驾驶座上的身影让丹尼尔屏住了呼吸。
阿尔塔芒特·科斯塔。十三岁的少年比四年前高了一截,但瘦得惊人。黑卷发乱蓬蓬地垂到肩膀,灰眼睛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金属般的冷光。他穿着褪色的工装裤和不合身的格子衬衫,右手始终放在方向盘下方——那里很可能藏着武器。
两人隔着挡风玻璃对视了几秒。阿尔塔芒特的表情从警惕变成震惊,最后归于一种复杂的平静。他熄火下车,动作带着不自然的僵硬,像是旧伤未愈。
"这是什么?"阿尔塔芒特走近陷住的车,声音沙哑得不像少年,"你他妈给火鸟穿了个小丑装?"尽管语气嘲讽,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丹尼尔的脸,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丹尼尔想笑,却只挤出一个扭曲的表情。"柠檬蜂蜜罐,它比看起来能跑。"他踢了踢火鸟的前轮,"帮个忙?"
阿尔塔芒特没回答,转身回到德托马索上。他从车里拖出一条铰链,熟练地连接两辆车的前保险杠。德托马索的引擎怒吼一声,轻松把火鸟从坑里拽了出来。整个过程两人都没说话,只有金属的碰撞声和引擎的轰鸣在沙漠中回荡。
车刚脱困,阿尔塔芒特就迅速解开了铰链。他站在两车之间,灰眼睛在渐暗的光线中深不可测。
"你为什么来这里,丹尼尔?"他突然问道,声音平静得可怕,"是教父派你来确认我死了没有,还是恩里科终于想起来他还有个儿子?"
风卷着沙粒从他们之间穿过。丹尼尔感到喉咙发紧。他想起汤米的话——"无论他变成了什么,都是维赛迪家的财产。"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阿尔塔芒特,看起来既不像精钢也不像灰烬,更像一把被反复折断又强行接回的刀,锋利而脆弱。
丹尼尔把手伸进夹克内袋,掏出半只残破的白色企鹅玩偶。帕波的左眼掉了,填充物从腹部裂口漏出大半,但右眼依然用黑纽扣固执地睁着。
"我看到了那张纸条。"丹尼尔说,将帕波举到两人之间,"帕波说你想活下去。"
阿尔塔芒特盯着那只企鹅,灰眼睛里的冰层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他转身走向矿洞,脚步有些不稳。"把车开进来,"他头也不回地说,"沙暴要来了。而且……"他的声音飘散在热风中,"我们有很多话要谈。"
丹尼尔看着阿尔塔芒特的背影消失在矿洞的黑暗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不是来找他,而是以为四年的时间没有改变什么。他摸了摸火鸟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车顶,深吸一口气,跟着驶入了那片黑暗。
矿洞内部比想象中宽敞,显然被改造过。德托马索停在一个用废旧轮胎围成的区域内,旁边是张简陋的工作台,上面散落着汽车零件和工具。角落里摆着一张行军床,床头的煤油灯投下摇晃的光影。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钉着的一张泛黄照片——小阿尔塔芒特穿着可笑的龙骑士戏服,在社区剧场的舞台上张开双臂。
阿尔塔芒特正在检查德托马索的油压,刻意背对着丹尼尔。"食物放那边。"他指了指一个金属柜,"药品给我看看。"
丹尼尔默默照做。当他递过抗生素时,注意到阿尔塔芒特卷起的袖口下露出的伤疤——规则的网格状,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烫出来的。阿尔塔芒特迅速拉下袖子,但那一瞬间的对视已经足够。
"熔炉?"丹尼尔轻声问。
阿尔塔芒特扯了扯嘴角,那表情勉强算是个微笑。"第一课:辨认叛徒。"他拿起一个扳手敲了敲油缸,金属碰撞声在矿洞中回荡,"烧红的铁丝网,按在背上,直到你说出三个同谋的名字。问题是……"他转向丹尼尔,灰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我根本不知道谁是叛徒。所以我就编名字。清洁工、厨子、洗衣妇……"
丹尼尔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他想起老卢卡说过的话——"熔炉不是监狱,是熔炉。进去的是矿石,出来的要么是钢,要么是渣。"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他问。
阿尔塔芒特放下扳手,从工作台下摸出半瓶威士忌。他喝了一口,递给丹尼尔。"运输车。"他简短地说,"每周一次送补给。我花了八个月摸清路线,三个月准备。"他指了指德托马索,"这宝贝就停在车库里,钥匙还插着。守卫们太自信了。"
丹尼尔接过酒瓶却没喝。他注意到阿尔塔芒特说话时的细微变化——某些音节发音过于清晰,像是重新学习过说话;右手无名指缺了最上面一节;左耳后有一道延伸到衣领里的疤痕。
"你本可以跑得更远。"丹尼尔说,"为什么留在内华达?"
阿尔塔芒特突然笑了,那笑声在矿洞中显得格外刺耳。"因为这张脸,丹尼尔。"他指了指自己的五官,"每个加油站、每个汽车旅馆的电视都在播放维赛迪家族的'慈善新闻'。你以为教父为什么要在全州捐建那么多少年棒球场?"他的声音变得尖锐,"每个球场都有我的照片——'失踪的维赛迪家族成员'。只不过他们没说我是从哪个'学校'逃走的。"
外面的风突然变大,沙粒拍打在矿洞口的金属板上,像无数细小的指甲在抓挠。沙暴来了。
阿尔塔芒特走向德托马索,从后备箱拿出一个油布包裹。他解开布包,露出几本破旧的笔记本和一把老式左轮。"四年了,教父还是没变。"他轻声说,翻开其中一本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日期、名字和事件,"他以为'熔炉'能烧掉记忆,但他错了。我记得每一件事。每一个名字。"
丹尼尔看着那些笔记本,突然明白了什么。"你要报复。"
"我要活着。"阿尔塔芒特纠正道,灰眼睛在煤油灯下闪烁,"而在这世界上,只有一种方式能让维赛迪家的人真正活着——"他拿起左轮,动作熟练地转开弹巢,确认里面有一颗子弹,"就是成为比他更可怕的怪物。"
外面的沙暴怒吼着,矿洞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丹尼尔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想起四年前那个会缝玩偶、会唱咏叹调的阿尔塔芒特。帕波剩下的那只黑纽扣眼睛似乎在无声地质问他:你站在哪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