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里的空气凝固了几秒。丹尼尔盯着阿尔塔芒特工装裤上的一块油渍,那块污渍形状像只展翅的鸟。
"那为什么你还要叫汤米教父?"他终于开口,声音在矿洞岩壁间反弹出轻微的回音。
阿尔塔芒特正在整理工具的手停顿了一下。他转过头,灰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你叫他汤米?"嘴角微微上扬,"我还以为没人有这个特权呢。"他模仿着老卢卡的腔调,"一口一个汤米...真是的..."
"回答问题。"丹尼尔感到一阵烦躁,右肩旧伤隐隐作痛。
阿尔塔芒特扔下扳手,金属撞击声在矿洞里格外刺耳。"你以为当时我一个八岁的身份,在那里能活得下去?"他突然逼近,身上带着机油和沙漠尘土的气味,"光是那里的营养配给就够让我喝一壶了。周一到周五吃的都是罐头和硬面包,"他掰着手指数,每根手指上都有细小的疤痕,"只不过每周六周日有人给我送奶和肉而已。你以为谁有那样的权力?"
"热牛奶,总是装在那个蓝色保温瓶里。"声音变得很奇怪,既不像怀念也不像憎恶,"还有嫩得能用勺子切开的牛排。你知道'熔炉'的厨子们平时做什么吗?把过期军用罐头煮成糊糊。还有廉价的午餐肉罐头,闻起来像化学实验室的下脚料。"
丹尼尔突然意识到自己呼吸过快。他强迫自己放慢节奏,像老卢卡教的那样——吸气四秒,屏住四秒,呼气四秒。煤油灯的光在阿尔塔芒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张曾经会唱咏叹调的脸现在棱角分明得像把开刃的刀。
"汤米知道你要逃?"这不是个问题。
"他知道一切。"阿尔塔芒特走回行军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生锈的铁盒。他打开盒子,取出半个干硬的面包啃了一口,然后从最底层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包括这个。"
信封被抖开的瞬间,几张照片滑落到发黄的床单上。都是偷拍的角度,但清晰度足够辨认出照片上的人:汤米·维赛迪站在某个地下车库里,面前停着一辆暗红色的德托马索Pantera——正是现在矿洞里的这辆。
丹尼尔捡起一张照片。他的手指在发抖,这让他很恼火。照片上的汤米穿着那件熟悉的深蓝色丝绒西装,正在检查德托马索的引擎。拍摄日期是阿尔塔芒特逃脱前三个月。
"他准备了这辆车。"阿尔塔芒特平静地说,面包屑从他嘴角掉落,"停在'熔炉'地下车库最角落的位置,油箱永远是满的,钥匙永远插在点火开关上。"他指了指照片角落的一个模糊人影,"那是卡洛。每周六早上五点,他都会准时来检查车况。"
丹尼尔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沙漠的高温终于击穿了他的理智。他想起运输机上老卢卡说的话——"你最好希望你那辆柠檬蜂蜜罐能跑得比恩里科的'炼狱魔'快。"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警告,是提示。
"为什么?"丹尼尔听见自己问,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为什么汤米要帮你逃跑?"
阿尔塔芒特收起照片,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某种易碎品。"因为这就是他的方式,丹尼尔。"灰眼睛的少年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照片边缘,"他给我牛奶让我活下来,又给我车子让我逃跑。他让恩里科来追捕我,又让你——"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丹尼尔一眼,"来找我。"
煤油灯的火苗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矿洞深处的阴影随之扭曲变形。阿尔塔芒特站起身,走到德托马索旁边,拍了拍它的引擎盖。金属回声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闷。
"你知道这辆车叫什么名字吗?"他问,不等丹尼尔回答就继续说,"'岩桥'。多讽刺,对吧?教父给了我一颗能逃离熔炉岩浆的桥梁。"
丹尼尔盯着那辆伤痕累累却依然强悍的跑车。阳光从矿洞口斜射进来,在暗红色车漆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像熔岩中裂开的一条缝隙。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在测试我们。"他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帕波玩偶的残片,"你,我,恩里科..."
"所有人。"阿尔塔芒特点头,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不是车钥匙,而是一把老式的黄铜钥匙,顶端刻着一个小小的"V"。"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但没等丹尼尔猜测就给出了答案,"'熔炉'主控室的钥匙。就在我逃脱那天,有人把它放在了我的餐盘下面。"
丹尼尔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柱蔓延。他想起了汤米说那句话时的表情——"无论他变成了什么,都是维赛迪家的财产。"这不是威胁,是赤裸裸的事实。
阿尔塔芒特的逃脱,
恩里科的追捕,
他的寻找,
全都他妈是汤米•维赛迪精心设计的棋局。
"所以你现在要做什么?"丹尼尔问,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冷静,"既然你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游戏?"
阿尔塔芒特转动着那把黄铜钥匙,金属在煤油灯下泛着暗淡的光泽。"玩下去。"他简单地说,走向矿洞深处的一面墙,"用他给的钥匙,开他准备的门。"
他拨开伪装用的帆布,露出一个嵌入岩壁的保险箱。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令人满意的咔哒声。保险箱里只有一个文件夹,阿尔塔芒特将它拿出来,封面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卡里古拉计划"。
"教父的新玩具。"他轻声说,翻开文件夹。里面是拉斯维加斯某处建筑的蓝图——罗马竞技场风格的主赌场,仿造威尼斯运河的人工湖,还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黑色酒店塔楼,形状像一把出鞘的剑。
丹尼尔凑近看那些蓝图。他的影子与阿尔塔芒特的在岩壁上重叠,像两个即将交锋的角斗士。
"但有个问题。"阿尔塔芒特合上文件夹,"阿拉伯人,俄国人,日本人...他们都想要这块蛋糕。教父需要一把能切开所有阻碍的刀。"他直视丹尼尔的眼睛,灰眸子里跳动着煤油灯的反光,"所以他重塑了我。用熔炉的火,用牛奶的温柔,用逃跑的自由。"
外面的沙暴似乎达到了顶峰,砂砾拍打金属板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子弹。丹尼尔突然感到无比疲惫,他坐倒在行军床上,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那我们算什么?"他问,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棋子?"
阿尔塔芒特将文件夹放回保险箱,锁好,重新盖上帆布。"不。"他转身时灰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们是选择。教父给了我们所有选项——忠诚或背叛,留下或逃跑,杀死对方或者..."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德托马索的车顶,"一起改变游戏规则。"
丹尼尔望向矿洞口。沙暴中的夕阳像一颗正在冷却的熔岩球,将整个荒漠染成血色。他突然很想看看那辆柠檬黄的火鸟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已经被沙粒打磨得失去了光泽,就像他们都被汤米的游戏磨损了某些部分。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阿尔塔芒特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丹尼尔从未听过的脆弱,"我逃出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居然是恩里科。"他苦笑了一下,"那个把我送进熔炉的人。"
丹尼尔没有回答。他的手指碰到了口袋里某个坚硬的东西——海鸥号钥匙扣,那个从育儿室找到的、可能与他的身世有关的物件。现在它和帕波的残片放在一起,像两个等待被拼合的谜题。
煤油灯突然噼啪响了一声,火光摇曳着缩小了一圈。黑暗从矿洞深处慢慢爬出来,像某种活物般向他们逼近。
"我们需要更多灯油。"阿尔塔芒特说,语气重新变得务实。他走向德托马索的后备箱,翻找着什么。丹尼尔注意到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可能是旧伤在潮湿的矿洞里又开始疼痛。
就在这时,矿洞外传来引擎的轰鸣——不是沙暴的声音,而是某种大排量发动机的低沉咆哮,由远及近。
阿尔塔芒特的动作瞬间凝固。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扑向各自的武器。丹尼尔抓起放在火鸟驾驶座下的霰弹枪,阿尔塔芒特则从德托马索的暗格里抽出一把改装过的马卡洛夫。
引擎声在矿洞口停了下来。接着是车门关闭的闷响,和靴子踩在砂石上的脚步声。
一个,不,两个人。
丹尼尔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心跳声大得仿佛能盖过外面的沙暴。阿尔塔芒特无声地移动到一处岩壁凹陷处,枪口稳稳指向洞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沙暴传来:
"阿尔塔芒特?"那声音低沉而克制,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是我。"
恩里科·维赛迪站在矿洞口,黑色风衣上落满沙尘。他身后停着那辆黑红相间的"炼狱魔",引擎还在微微颤动,像头刚刚结束狂奔的野兽。
而在恩里科身后半步,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伫立——汤米·维赛迪的深蓝色西装在漫天黄沙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整洁,蓬巴杜发型一丝不乱。他右手拿着那个纯铜的沙丘摆件,猎隼与狮鹫在昏暗的光线下栩栩如生。
"看来,"汤米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人都到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