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上）

炼狱魔的引擎声逐渐冷却，矿洞里的空气却像被点燃了。丹尼尔的手指还扣在霰弹枪扳机上，汗水顺着眉骨滑进眼睛，刺得生疼。他眨了眨眼，看到阿尔塔芒特的马卡洛夫纹丝不动地指着洞口，灰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凝固成冰。

汤米站在恩里科身后半步，右手轻轻抛接着那个铜制摆件。猎隼与狮鹫在煤油灯下交替闪现，影子在岩壁上跳动如活物。他的深蓝色西装在沙暴中纤尘不染，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黄沙隔绝在外。

"放下枪，孩子。"恩里科说，声音比丹尼尔记忆中更加沙哑。黑手党二把手的右手按在自己腰间，但还没抽出武器。"你知道规矩。"

阿尔塔芒特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像是被呛到了。"规矩？"他歪了歪头，工装裤上的油渍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熔炉里的规矩是活下来，父亲。我学得很好。"

恩里科的表情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向前迈了半步，黑色风衣下摆扫过地面的沙粒。"那不是我的选择。"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汤米突然轻笑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紧张。"精彩。"他向前走去，皮鞋踩在碎石上的声音异常清晰。恩里科想阻拦，但汤米只是摆了摆手。"看看我们的小奥德修斯，"他的目光扫过阿尔塔芒特，然后是丹尼尔，最后停在德托马索上，"还有他的特洛伊木马。"

丹尼尔慢慢放下霰弹枪，但没松开。他的后背紧贴着火鸟的车门，金属的凉意透过夹克传来。右肩的旧伤开始抽痛，像是某种警告。

汤米走到德托马索前，手指划过引擎盖上的划痕。"1971年款Pantera，"他轻声说，"5.8升V8，中置后驱。"突然转头看向阿尔塔芒特，"你知道为什么选这辆车吗？"

阿尔塔芒特的枪口微微下垂了一英寸。"因为它够快。"

"因为它会过热。"汤米纠正道，嘴角挂着那种让人脊背发凉的微笑，"在沙漠里开不到五十英里就会水温报警。设计缺陷。"他拍了拍车顶，"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丹尼尔看到阿尔塔芒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灰眼睛的少年放下枪，走向德托马索的后备箱。"铅板。"他掀开盖子，露出里面焊接的奇怪装置，"从X光室偷的。做成水箱护甲，隔离引擎热量。"

汤米点点头，像是教授赞许学生的作业。"聪明。但铅有毒。"他转向恩里科，"你儿子和你一样，喜欢危险的解决方案。"

恩里科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阿尔塔芒特身上，像是要把这四年错过的每一秒都看回来。丹尼尔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这个发现比枪口更让人不安。

煤油灯突然噼啪作响，火光摇曳着将所有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外面的沙暴似乎更猛烈了，砂砾拍打金属板的声音像某种远古巨兽的抓挠。

"所以，"汤米环顾矿洞，目光在行军床、工具台和伪装的保险箱上逡巡，"这就是伊萨卡岛？"他拿起床头的半块硬面包，掰下一角放进嘴里咀嚼，"有点寒酸。"

阿尔塔芒特突然暴起，动作快得模糊。他抓住汤米的衣领，马卡洛夫顶在教父的下颌。"我可以现在就结束这个游戏。"他嘶声道，灰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恩里科瞬间拔枪，但汤米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教父甚至没去看顶着自己下巴的枪管，只是平静地咽下面包。

"我知道每一天。"汤米说，声音因为脖颈被扼住而略微变形，"周一的水刑，周三的电击，周五的烫伤测试。"他直视阿尔塔芒特的眼睛，"周六的牛奶和周日的新鲜牛肉。是的，我知道。"

阿尔塔芒特像是被烫到般松开手，后退两步。"为什么？"这个问题像是一记闷拳，打在寂静的矿洞里。

汤米整理着被弄皱的衣领，动作优雅得像在歌剧院调整领结。"因为世界正在改变，孩子。"他指向洞外的沙暴，"阿拉伯人的石油美元，俄国人的黑市核料，日本人的电子帝国。"手指转向洞内的蓝图，"而我要建的不是赌场，是新世界的十字路口。需要特殊材料打造的特殊钥匙。"

丹尼尔突然明白了。他看向阿尔塔芒特，看到对方脸上同样的震惊。这不是惩罚，是锻造。残酷的、精确的、毫无怜悯的锻造。

恩里科终于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你从没告诉过我。"

汤米转向他的二把手，表情第一次显露出真实的疲惫。"告诉你什么？说你儿子会被电击但不会死？说他会挨饿但有人送饭？"他摇摇头，"你需要相信他真的在受苦，恩里科。否则表演就不够真实。"

矿洞陷入死寂，只有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丹尼尔看到阿尔塔芒特的表情从愤怒变成困惑，最后归于一种可怕的平静。灰眼睛的少年走向保险箱，取出那个文件夹。

"卡里古拉计划。"他将蓝图摊在德托马索的车盖上，"你要怎么控制所有势力？阿拉伯人已经渗透了州政府。"

汤米微笑着走向车盖，手指点在地图上的某个位置。"不是控制，是平衡。"他看向丹尼尔，"就像你改装的那辆...叫什么来着？柠檬蜂蜜罐？每个零件都在对抗其他零件，但整体却能前进。"

丹尼尔感到一阵恶寒。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零件之一，阿尔塔芒特也是，恩里科也是。汤米的机器里没有无辜者。

"我不玩了。"阿尔塔芒特突然说，将蓝图推给汤米，"四年够久了。"

汤米没有接，任由纸张滑落在地。"当然。"他出人意料地同意了，"你有两个选择。"竖起一根手指，"一，跟恩里科回家，你的房间还留着。"第二根手指，"二，开着你偷来的车继续逃跑。"停顿片刻，"不过铅中毒的症状应该已经开始了吧？手指麻木？头痛？"

阿尔塔芒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丹尼尔这才注意到对方右手无名指的残缺——不是被切断的，更像是坏死脱落的。

恩里科猛地冲向儿子，抓住他的手腕检查。"天杀的！"他咒骂道，声音里满是惊恐，"你需要螯合剂治疗！现在！"

阿尔塔芒特挣脱开来，但动作已经不如之前敏捷。"我宁愿死。"他咬牙道。

"不。"丹尼尔突然开口，所有人都转向他。他举起霰弹枪，但不是指向任何人——枪管朝下，像根手杖般杵在地上。"第三个选择。"他深吸一口气，"我车上有EDTA针剂。老卢卡给的。"

汤米挑起眉毛，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实的笑容。"看来我的小技工做了功课。"他走向丹尼尔，伸手想揉他的黑卷发，但在半途停住了，"你成长了，孩子。"

丹尼尔躲开那只手。"不是为你。"他走向火鸟，从后备箱的医疗包里取出注射器，"是为帕波。"

阿尔塔芒特看着那支针剂，灰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他缓缓坐下，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蜿蜒的血管。"你知道吗，"他对丹尼尔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给你的企鹅缝了双层棉布。怕你捏太用力扯破了。"

丹尼尔将针头刺入他的静脉，推入药剂。"我知道。"他回答，"它撑了四年。"

恩里科站在一旁，像个被排除在仪式之外的局外人。他的枪早已收起，双手无助地悬在身侧。汤米捡起掉落的蓝图，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

外面的沙暴开始减弱，砂砾拍打声逐渐变成低沉的呜咽。煤油灯的火光稳定下来，在岩壁上投下四个人的剪影——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两个站着。像幅古老的壁画，讲述着关于背叛与救赎的永恒故事。

"决定吧。"汤米最后说，将蓝图放回阿尔塔芒特手中，"熔炉的门已经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