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

夜是浸了月光的墨绸，轻轻搭在窗沿。金柃的脚步轻得像踩碎了星子的影子，停在玻璃前时，指尖正触到一片微凉的霜气。

天上疏星缀在绸面上，亮得发绵。他望着星子的眼睫颤了颤，嘴角弯出浅弧。

忽然一点金红破夜而起，“嘭”地炸开。橘瓣似的光雨、紫藤般的雾霭漫过来时，他眼底的泪突然亮了——原是心太满了，才漫出这星子似的甜。光流进他眼里，与那点泪、那抹笑融成一团暖，连烟花坠落的尾迹，都带着蜜色的温柔。

晨光像掺了蜜的牛奶，顺着窗棂漫进来，在木地板上洇出一片浅淡的暖。金柃的脚步声比往常轻了太多，一级一级踩在楼梯上，几乎听不见响动，只有衣角扫过扶手时，带起一缕极微的风。

楼下的餐桌上，白瓷碗里盛着刚熬好的小米粥，热气裹着米香袅袅升起，蒸饺在竹笼里泛着油亮的光。

林茹正用筷子夹起一个蒸饺，看见金柃出现在厨房门口，手猛地一顿，筷子上的蒸饺“啪嗒”落回盘里，溅起一点醋汁。她抬眼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过八点，眼睛倏地睁大了些，像是见了什么稀罕事。

“儿子？”她的声音里带着没压下去的惊讶，人已经从椅子上欠起来，快步走到金柃面前。手背先在自己手腕上贴了贴，才轻轻覆在他额头上——那掌心还带着握过热水杯的温度，混着点护手霜的茉莉香，温温软软地压在皮肤上。

“没发烧啊……”她喃喃着，又仔细打量他两眼，“你今天这是……太阳打南边出来了？往常不到晌午头，你那房门都不带开的。”

金柃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嘴角弯起个浅弧，看了妈妈好久“妈妈，我没事，我只是想早点看看你，我想你了”。

在林茹愣神之际，伸手拉开旁边的木椅。椅子腿在地板上蹭过，他坐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清晨的静。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到嘴边，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声音也被蒸得软乎乎的。

林茹还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低头喝粥的样子——他今天连喝粥都慢了，勺子碰到碗沿，只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不像从前，急着咽饭时，勺子能把碗底敲得“当当”响。

她慢慢退回去，坐回金筌旁边，手肘悄悄碰了碰丈夫的胳膊，又朝金柃那边努了努嘴，压低声音，用气音说：“你看他这模样……是不是又闯啥祸了？搁这儿装乖呢？平时也不见他说想我了”她顿了顿，又凑近些，“你说，他是不是看上啥东西了，想要钱啊？”。

金筌一直没说话，手里的报纸停在社会版，目光越过报纸边缘，落在金柃身上。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报纸，眉头微蹙着，又舒展开：“确实。”

他的声音也放轻了，像是怕被金柃听见，“你听他说话……”他朝金柃抬了抬下巴，“以前哪回不是大嗓门？伸个懒腰能把楼下王婶家的狗都惊得叫两声，今天这声儿，轻得跟怕吓着谁似的。”

金柃刚喝完一勺粥，听见父母的嘀咕，没回头，只是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眼底盛着的晨光，轻声说：“爸，妈，快吃吧，粥该凉了。”林茹和金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却也有一丝藏不住的松快。

晨光还在漫，粥香还在飘，金柃低头喝粥的样子，连带着这屋子的空气，都比往常更暖了些。

晨光漫过巷口的石阶时，金柃正踢着块小石子往前走。早餐的温热还残留在胃里，客厅里父母出门前换鞋的动静早已淡了，整座房子空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无聊像藤蔓似的缠上来，逼得他不得不出来晃荡。

街道上有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他眼皮半耷着，正琢磨着该去哪里，突然被一声尖利的叫喊劈碎了昏沉——“抓小偷啊！”

金柃猛地抬眼，视线撞进斜前方的混乱里。一个男生正跌跌撞撞地跑来，灰扑扑的卫衣沾着深色污渍，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有几道划痕。

那男生显然也看见了他，跑过他身侧时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肩膀几乎要擦过墙根，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笃定——隔着这半米距离，这人总不会多管闲事。

可他脚刚落稳，胳膊就被一股力道猛地攥住了。

金柃没怎么用力，只是借着对方冲过来的惯性，手腕一翻，顺势往回一带。吴笙只觉腰间骤然一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后背重重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那怀抱看着瘦，却像块浸了水的海绵，软乎乎的，力道却沉得惊人，胳膊被箍得死死的，怎么挣都纹丝不动。

“你——吴笙惊得浑身一震，猛地回头，额前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眼睛瞪得滚圆，里头混着惊慌和恼怒。

金柃垂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指尖只是收得更紧了些。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喘息的女声和急促的皮鞋声一并涌来。“谢谢你！太谢谢你了！”一个穿米白色风衣的女人追上来，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看见被制住的吴笙，眼睛都红了，“就是他！抢了我的包！”

紧随其后的警察快步上前，亮出手铐时，那吴笙还在挣扎，最后恶狠狠地瞪了金柃一眼，那眼神像淬了点火星子，烧得慌。

金柃松开手，吴笙被警察利落地带走，路过他身边时，还故意撞了下他的胳膊。

“真的太感谢了，小伙子，”女人缓过劲来，连连道谢，“要不是你，我这包里的证件可就麻烦了。”

金柃的笑意漫过眼角时很轻，像被风揉碎的云，对着那女人摇了摇头：“没关系。”

他的目光又落回那男生身上。吴笙还在挣扎，警察的手按在他肩上，他便梗着脖子往旁侧扭，侧脸蹭着灰，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块没打磨过的硬石头。

阳光斜斜切下来，照见他指甲缝里嵌着的黑泥，卫衣下摆磨出了圈毛边，被风掀起时，能看见后腰处一块更深的污渍——那模样，混着点倔强的野气，又透着股藏不住的窘迫，竟让金柃喉间轻轻滚了一下。

真像以前的自己。那时候他也总这样，浑身带着没处撒的劲，衣角沾着尘土，看人时眼睛里总像含着点不服输的刺。

金柃往前走了两步，停在警察身侧。他声音压得很低，跟警察说了几句。警察听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男生，眉峰松了松，点了点头。

接着，金柃抬手往裤袋里探了探，摸出几张百元大钞，将钱叠成小体形。他没递向警察，反而趁男生扭头瞪他的瞬间，飞快地塞进了男生被钳住的那只手里。

吴笙的手猛地一僵，像是被烫到。他低头去看掌心，金柃已经收回了手。

“走吧，去做个笔录。”警察拽了把男生。男生被拖着走，还回头看了金柃一眼，那眼神里的戾气淡了点，混进些说不清的东西，像雾里的星子，闪了一下就灭了。

穿风衣的女人还在跟警察说着什么，声音渐渐远了，警车的门“砰”地关上，引擎声顺着风飘过来，又很快被街道的嘈杂盖了过去。

金柃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警车驶远的方向，脚边的小石子还在，被他刚才无意识踢到了路沿下。

他弯腰捡起来，捏在手里转了转，石子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风还是那样吹，卷着落叶打旋。他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