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次第亮起,将梧桐树的影子拉长,交错地印在放学的人行道上。沈衔枝背着装了几本厚参考书的琴谱包,步履比平时快了几分。钢琴课的时间快到了,那位以严苛著称的法国教授最讨厌迟到。
十字路口,红灯亮着。她停下脚步,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对面同样等待的人群。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落入眼帘——陆逢川。他换下了校服,穿着一件普通的深灰色连帽卫衣,肩上的帆布包带子勒得很紧,里面似乎塞了不少东西。他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镜框的上缘,侧脸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线条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似乎是察觉到视线,陆逢川微微侧过头。隔着车水马龙,隔着攒动的人头,他的目光穿过镜片,恰好与沈衔枝浅绿色的眼眸对上。空气似乎凝滞了半秒。
沈衔枝下意识地弯了弯唇角,抬起手,幅度很小地朝他挥了一下。一个纯粹出于礼貌的、同学间的招呼。
陆逢川显然愣了一下。他大概没料到沈衔枝会主动打招呼,尤其是在校外的、这样嘈杂的公共场合。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快得几乎难以捕捉,像是不习惯这种社交性的回应。他左耳的银色耳钉在路灯下反射出一道细碎的光,随即又隐没在帽衫的阴影里。
绿灯亮了。
人流开始涌动。沈衔枝正要抬步,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停下,车窗降下,司机老陈熟悉的脸庞带着温和的笑意:“小姐,该去上钢琴课了。”
“嗯。”沈衔枝最后朝对面看了一眼,陆逢川的身影已经汇入过马路的人群,朝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的便利店招牌灯光里。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香氛和空调的冷气,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夏末的闷热。车子平稳启动,汇入车流。沈衔枝靠在后座,指尖无意识地在真皮座椅上轻轻敲击,模拟着肖邦练习曲的节奏。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灯映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那双浅绿色的眼睛望着前方,显得有些空茫。
她要去的地方是城中最顶级的音乐中心,那里有斯坦威三角钢琴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名师。这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也如同枷锁般沉重。
街角的“好邻居”便利店,灯火通明。陆逢川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小陆来啦?正好,今晚货有点多。”收银台后胖胖的老板娘王姐招呼道。
“嗯,王姐。”陆逢川应了一声,声音低沉。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后面的员工区,脱下连帽卫衣,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薄的白色T恤。他迅速换上便利店统一的蓝色工装马甲,戴上工牌。那身校服带来的书卷气瞬间被市井的烟火气覆盖。
他走到冷柜前,开始清点和补充冷藏的便当、饭团和饮料。冷柜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因奔波而有些发热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动作麻利,一丝不苟。他需要记住每个品类的摆放位置和保质期,不能出错。出错意味着可能的罚款,而罚款是他承受不起的代价。
晚高峰过去,便利店里的人流稀疏下来。陆逢川开始整理货架,将歪倒的瓶瓶罐罐扶正,把顾客翻乱的东西归位。他弯腰将底层货架上的泡面一盒盒码整齐时,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眼前不是枯燥的杂货,而是另一道需要耐心求解的难题。
凌晨一点,便利店只剩下值班的店员。陆逢川完成了交接,脱下马甲,重新套上那件深灰色的卫衣。推开玻璃门,深夜的凉意让他精神微微一振。街道空旷寂静,只有路灯孤独地亮着。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朝着城市边缘那片租金低廉的老旧居民区快步走去。
老旧的居民楼楼道里,声控灯忽明忽灭。陆逢川轻手轻脚地打开家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中药的味道弥漫出来。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小夜灯。
他先去看了看母亲。卧室门虚掩着,母亲似乎睡着了,呼吸有些沉重。他轻轻带上门,又走到弟弟陆明的小房间。十岁的男孩蜷缩在薄被里,睡得正香,桌上摊着还没写完的作业本。
陆逢川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到狭窄的厨房。他从冰箱里拿出仅有的几个鸡蛋和一小把青菜,熟练地开始准备第二天的早餐。他拿出一个小药盒,仔细地数好母亲第二天早中晚需要服用的药片,用便利贴写好注意事项贴在药盒上。
做完这一切,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凌晨两点半。他快速冲了个冷水澡,冰冷的水流暂时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却让紧绷的神经更加清晰。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明天还有晨读,还有课,还有…运动会服装的事。
睡眠浅得像一层薄冰,几个破碎的梦境片段交织着公式、账单和便利店的条形码。感觉才刚刚合眼,刺耳的闹铃声就撕破了黑暗。凌晨五点五十。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迅速起床,洗漱,将温在锅里的早餐端上桌,然后去叫醒母亲和弟弟。
“妈,早饭在桌上,药我分好了,记得按时吃。”陆逢川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却很清晰。他帮母亲把温水倒好放在药盒旁边。
“明仔,快点吃,吃完去上学,书包检查好没有?”他催促着睡眼惺忪的弟弟,顺手帮弟弟把歪掉的衣领翻好。弟弟打着哈欠点头,大口吃着哥哥煎的鸡蛋。
看着弟弟背上书包出门,又确认母亲开始吃早餐吃药,陆逢川才抓起自己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冲出了家门。晨光熹微,将他奔向学校的背影拉得很长。
教室里已经有了零星几个早到的同学。陆逢川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时,身上还带着清晨赶路的微凉气息。他拿出课本和习题册,习惯性地让自己沉浸到书页里去,隔绝外界。熬了一夜加上高强度体力劳动,让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但他只是用力按了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沈衔枝走进教室时,带来一阵清新的橙花香气。她今天把长发编成了一个精致的发辫,垂在左肩,露出白皙的脖颈。她放下琴谱包,坐下时动作优雅无声。
她拿出水杯,似乎不经意地侧过头,目光落在陆逢川略显苍白的脸上和他眼下的淡青色阴影上。他的坐姿依旧挺拔,但握着笔的手指似乎比平时更用力些。
“陆逢川。”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陆逢川笔尖一顿,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看向她,带着一丝询问。
“中午吃完饭,运动会举旗的服装会送到学校保安室。”沈衔枝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班务,“我们一起去取一下?可能需要去更衣室试穿,看看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陆逢川沉默了两秒。他想起昨天在活动室量体时的情景,以及那身价格显然不菲的西装,那似乎并不是班费可以承担的起的。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粗糙的书包带。
“好。”他应道,声音低沉。
“嗯,那午饭后我在教室等你。”沈衔枝说完,便转回头,拿出书本开始预习,仿佛刚才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午休的铃声一响,学生们便像潮水般涌向食堂。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沈衔枝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便当盒,安静地吃着家里厨师准备的午餐。吃完简单的午餐,陆逢川也回到教室“走吧?”“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穿过喧闹的走廊,走向位于校门口的保安室。保安大叔认识沈衔枝,笑着将一个印着某高级裁缝店Logo的大纸袋递给她:“沈同学,刚送到的,看着就高级。”
“谢谢张叔。”沈衔枝接过袋子,分量不轻。她将装着女装的那个单独的防尘罩提在手里,另一个装着男装西装的深蓝色防尘袋则顺手递给了旁边的陆逢川。
陆逢川默默接过,防尘袋的布料触手顺滑冰凉。他拎着袋子,跟在沈衔枝身后,走向位于体育馆一楼的更衣室区域。那里分男女,各自有单独的小隔间。
“我去女更衣室。”沈衔枝指了指左边,“你试好出来就行。”
陆逢川点点头,走向右边的男更衣室。推开隔间的门,里面空间不大,只有一面镜子。他反锁好门,看着手中那个深蓝色的防尘袋,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拉开拉链。
藏青色的西装面料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泛着低调而沉稳的光泽。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上衣、西裤,还有一件崭新的、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衣服的剪裁、走线都透着高级感,是他从未接触过的质地。他动作有些笨拙地脱下校服外套和T恤,换上那件白衬衫。冰凉的丝绸质感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奇异的陌生感。他一颗一颗地系好纽扣,动作缓慢而认真。
接着是西裤,然后是西装外套。当他终于将外套穿上,对着镜子扣好仅有的两颗纽扣时,时间仿佛静止了。
镜子里的人,身姿挺拔如松。藏青色的西装完美地贴合了他清瘦却隐含力量感的肩线,勾勒出劲瘦的腰身。挺括的翻领衬着他修长的脖颈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帆布包带来的困顿气息被彻底涤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沉静的、带着书卷气的锐利。黑框眼镜后那双深邃的丹凤眼,此刻褪去了平日里的漠然与疲惫,在合体衣装的映衬下,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冷贵气。他自己看着镜中人,都有瞬间的恍惚。
另一边,沈衔枝也换好了衣服。象牙白的缎面连衣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极简的方领设计,恰到好处地露出她纤巧的锁骨和平直的肩线。缎面的光泽柔和温润,如同流淌的月光,将她本就冷白的肌肤衬得愈发莹润剔透。合身的剪裁沿着身体的曲线流畅而下,在腰部微微收紧,勾勒出少女初绽的玲珑,裙摆则自然垂坠至膝盖下方,行走间漾起如水般的光泽。她将松松的发辫解开,奶茶棕色的微卷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肩头,发尾扫过光洁的肩胛。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少了几分平日刻意维持的温婉笑意,那双浅绿色的杏眼在素净的白色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澈沉静,如同深林里不染尘埃的湖泊。她身上那种被顶级资源和严格教养浸润出的、深入骨髓的优雅与贵气,在这身简洁到极致的礼服衬托下,被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纯净而夺目。
两人几乎是同时推开了各自更衣室的门。
体育馆一楼大厅的光线比更衣室明亮许多。沈衔枝提着裙摆,刚走出几步,便看到了从对面男更衣室走出来的陆逢川。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沈衔枝的脚步顿住了,浅绿色的眼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惊诧。她见过无数穿着昂贵定制礼服的世家子弟,却从未见过谁能将一身藏青色西装穿出这样矛盾又统一的气质。
陆逢川的目光也落在了沈衔枝身上。象牙白的缎面如同第二层肌肤,包裹着少女玲珑的身姿。没有珠宝点缀,没有繁复设计,那极致的素净反而将她本身的美放大到了极致。纯净,优雅,像一株在无人处静静绽放的白玉兰。他镜片后的目光微微凝住,握着换下的校服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就在这时,几个吃完饭提前回教室、路过体育馆的学生恰好走了进来。他们本是说说笑笑,目光随意扫过大厅,却在看到站在更衣室门口的两人时,瞬间像被施了定身咒,集体失声。
空气凝固了。
一个抱着篮球的男生张着嘴,篮球从他手中滑落,“砰”的一声砸在地板上,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却没能惊醒那几个呆住的人。
“我…靠…”有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低地、难以置信地吐出一个词。
“那是…沈衔枝和陆逢川?”另一个女生揉了揉眼睛,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人影。
“天啊……这也太……”话语卡在喉咙里,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平时穿着宽松校服还不觉得,此刻换上合体的正装,两人身上那种被各自生活背景深刻塑造出的、截然不同却同样极具冲击力的气质,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众人面前。沈衔枝是云端之上的明月,光华皎洁,清冷疏离;陆逢川是深海之下的玄冰,沉静内敛,锋芒暗藏。他们仅仅是站在那里,彼此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没有任何亲昵的互动,却已经构成了一幅极具视觉震撼力的画面。强烈的对比带来一种奇异的和谐感,仿佛他们本就该如此并肩而立,接受这无声的注目礼。
沈衔枝最先从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回过神来。她脸上的惊诧迅速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耳根处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她微微侧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呆住的同学,并没有说话。
陆逢川也收回了落在沈衔枝身上的视线,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从未发生。他拎着自己的校服和换下的旧衣服,微微侧身,对沈衔枝说:“很合身。”声音低沉平稳。
“嗯,你的也是。”沈衔枝点了点头,声音同样平静无波。她低头整理了一下光滑的裙摆,“那…换回去吧,下午还有课。”
“好。”陆逢川应道,转身走向男更衣室,步履依旧沉稳,只是背影在笔挺西装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挺拔。
沈衔枝也转身走向女更衣室,象牙白的裙摆在她身后漾开柔和的弧光。
直到两个更衣室的门先后关上,那几个呆住的学生才如梦初醒般倒吸一口气,接着便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和议论。
“我的妈呀!我刚才是不是眼花了?”
“沈衔枝也太美了吧!”
“陆逢川…他穿西装原来这么…这么绝的吗?跟换了个人似的!”
“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这颜值和气质也太能打了!运动会开幕式举旗?这画面我不敢想!”
更衣室里,沈衔枝背靠着门板,听着门外隐隐传来的议论声,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拂过冰凉的缎面,眼神却有些空茫。这身衣服很美,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可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另一场需要她完美出演的“表演”罢了。她熟练地解开背后的系带,将这裙子如同卸下戏服般,小心翼翼地脱下。
隔壁,陆逢川也沉默地解着西装纽扣。指尖触碰到顺滑的面料,他动作停顿了一下。镜子里那个穿着昂贵西装的少年身影陌生又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投射过来的幻影。他迅速脱下西装外套和白衬衫,重新套上那件洗得发薄、领口都有些松垮的灰色T恤。熟悉的、带着淡淡洗衣粉和旧布料的味道包裹住他。他拿起那件藏青色的西装,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抚平上面一丝细微的褶皱,才将它重新装回防尘袋,拉上拉链。镜中的人,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疲惫、背负着沉重生活的陆逢川。刚才那短暂的光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涟漪,便迅速沉没。他拎起装着旧衣服和换下校服的袋子,打开门走了出去。
当两人再次在大厅碰面,都已换回了日常的校服。沈衔枝手里提着装有礼服裙的防尘罩,陆逢川则拎着那个深蓝色的西装防尘袋。
“衣服我先带回家保管,运动会当天带过来。”沈衔枝说道。
“好。”陆逢川点头,将手里的防尘袋递还给她。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体育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刚才那惊艳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他们又变回了理科二班最后一排那对沉默寡言的优等生同桌。只有体育馆大厅里那几个目睹了一切的学生,还在兴奋地交头接耳,确信自己刚刚见证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短暂绽放的光芒。而关于高二二班举旗组合的“传说”,也随着他们激动地奔向各自班级,悄然在年级里开始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