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方阵

运动会前的几天，时间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在公式、试卷和逐渐升温的期待中悄然滑过。沈衔枝和陆逢川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讨论习题，传递作业，偶尔几句关于运动会准备的必要交谈，疏离而礼貌。陆逢川依旧独来独往，眼底的疲惫像一层洗不掉的底色，只是他坐得更直了些，仿佛在积蓄着什么。

运动会前一天傍晚，陆逢川在便利店的排班表上，用红笔在“今日请假”一栏打了个小小的勾。老板娘王姐有些意外：“小陆，明天有事？你可是难得请假。”

“嗯，学校活动。”他低声解释，没有多说。少打一天工，意味着少一份收入，但开幕式举旗……他需要以最好的状态站在全校师生面前，至少，不能带着通宵的困倦和便利店的油烟味。他需要那身西装赋予的、短暂的体面。

运动会当天的清晨，阳光格外耀眼，将操场上的塑胶跑道晒得暖烘烘的。高二二班的教室里，早已是一片喧腾。彩带、气球、写着口号的横幅堆满了角落，空气中弥漫着兴奋的荷尔蒙和零食的香气。

教室门被推开，沈衔枝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司机老陈，两人合力搬着几个大纸箱。

“班旗、号码布、能量棒、电解质水、应急药品……”沈衔枝清点着物资，声音清晰平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今天穿着一身简洁的运动套装，长发高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越的脖颈线条，显得格外利落干练。最后，她将一个长形的、印着裁缝店Logo的硬质服装袋和一个体积不大但质感极佳的米白色皮质化妆包，将这些放在自己座位旁边的空椅子上。

文艺委员和班长正站在讲台上，对着稿纸抓耳挠腮，为待会儿的入场式解说词做最后的润色。沈衔枝打开自己的化妆包，里面东西不多，却件件精致：一瓶轻薄的粉底液，一支豆沙色唇膏，一块大地色眼影盘，一支睫毛膏，还有小巧的化妆镜。她对着镜子，动作娴熟而迅速。粉底均匀地修饰了本就无瑕的冷白肤色，大地色眼影只浅浅地晕染在眼窝，加深了那双浅绿色眼眸的深邃感。睫毛膏刷过，让本就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最后，豆沙色的唇膏轻轻点在唇上，晕开，瞬间提亮了气色，让她的五官在素净中透出惊人的立体与精致，如同被精心雕琢过的玉石，在晨光里熠熠生辉。她没有刻意张扬，只是将上天赋予的优势，以一种近乎艺术的方式，恰到好处地呈现出来。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不少同学的目光都偷偷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陆逢川坐在她旁边，余光却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她身上那种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维持的、近乎本能的优雅与得体，像一道无形的墙。

班主任李老师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快快快！沈衔枝，陆逢川！你俩赶紧去把举旗的衣服换上！开幕式马上开始了，我们班第三个出场！其他人，检查道具，准备集合！”

沈衔枝和陆逢川对视一眼，同时起身。沈衔枝拿起那个服装袋和化妆包，陆逢川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两人快步走向体育馆的更衣室。我的

再次换上那身礼服，心境似乎与上次试穿时又有了微妙的不同。沈衔枝看着镜中象牙白缎面勾勒出的身影，深吸一口气，将那些被钢琴课、被父母期待压得沉甸甸的情绪暂时压回心底。今天，她是高二二班的举牌手。她熟练地将奶茶棕的长卷发打理得蓬松自然，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几分生动。

陆逢川穿上那身藏青色的西装，扣好最后一颗纽扣。冰凉的丝绸衬衫贴着皮肤，昂贵的西装面料包裹着身体，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他对着镜子，仔细地正了正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掩去了所有的疲惫与挣扎，只剩下少年人挺拔的轮廓和那份被逼出来的、近乎孤绝的沉毅。左耳的银耳钉，在更衣室顶灯下闪着微光。

当他们走出更衣室，在体育馆入口处汇合时，高二二班的方阵已经在体委的指挥下初步列队。穿着统一班服的同学们，在看到他们两人的瞬间，爆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赞叹。

“哇哦……”

“绝了，真的绝了……”

“这走出去不得炸场啊！”

班长和文艺委员更是激动得不行，拿着解说词的手都在抖。班主任李老师也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满是自豪，用力拍了拍手：“沈衔枝，陆逢川，站到最前面！班旗举稳了！我们班的气势，就看你们了！”

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响彻整个操场，巨大的音响声浪震动着空气。校长浑厚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现在，我宣布，市一中秋季田径运动会，正式开幕！首先，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各年级代表队入场！”

操场入口处，各班的方阵早已摩拳擦掌。从高一开始，一个个班级喊着响亮的口号，迈着或整齐或稍显凌乱的步伐，精神抖擞地沿着跑道向主席台方向行进。欢呼声、掌声、口号声此起彼伏，操场瞬间变成了沸腾的海洋。

“接下来入场的是——高二年级代表队！”广播里传来高亢的介绍声。

高二一班率先踏上了跑道。紧接着——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高二二班！”广播员的声音明显拔高了一个调，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看！他们步伐矫健，精神饱满！在班主任李老师的带领下，高二二班是一个团结奋进、锐意进取的集体！在刚刚结束的分班考试中，他们更是包揽了年级第一和第二名的优异成绩！今天，他们将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再创辉煌！听！他们的口号是——”

体委憋足了劲，一声大吼：“二班二班！非同一般！斗志昂扬！二班最强！” 身后的同学们齐声应和，声浪震天。

然而，几乎所有的目光，在口号响起之前，就已经牢牢地、不可置信地锁定在了方阵的最前方。

沈衔枝和陆逢川并肩而行，共同稳稳地擎着高二二班的班旗。

她走在右侧，奶茶棕的长卷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衬得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庞更加夺目。浅绿色的眼眸沉静地望向前方，唇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弧度，周身散发着一种被教养浸润出的的优雅贵气。她像一颗落入凡尘的星辰，纯净、璀璨，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却让人移不开眼。

他走在左侧，黑框眼镜后，那双深邃的丹凤眼锐利而沉静，褪去了平日的漠然，显露出一种内敛的锋芒。冷白的皮肤在深色西装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玉石般的质感。左耳的银耳钉是唯一的点缀，却奇异地调和了西装的正式感，增添了一丝属于少年的不羁。他沉默地举着旗杆的另一端，周身散发的气场却强大得让人无法忽视——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被生活磨砺出的沉毅与孤傲，此刻在合体衣装的加持下，化作了令人心折的清冷风华。

一白一深蓝。

一柔美一冷峻。

一皎皎如月，一沉沉如渊。

强烈的视觉冲击如同无形的浪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操场。原本喧闹的看台出现了短暂的、诡异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学生、老师还是主席台上的领导，都被这仿佛从偶像剧里走出来的画面牢牢攫住。

“我的天……”看台上，不知是谁失声低呼。

“那是谁？我们学校的？”

“高二二班？举旗的是沈衔枝和陆逢川？！”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更加汹涌的声浪！惊呼声、口哨声、兴奋的议论声爆发开来，几乎盖过了广播里的解说和班级的口号。手机、相机纷纷举起，快门声此起彼伏，闪光灯亮成一片。他们走过的地方，仿佛自带追光灯，吸引了全场的焦点。

主席台上，校长也微微前倾了身体，脸上露出惊讶而赞赏的笑容，对旁边的教导主任低声说了句什么。教导主任连连点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两道身影。

沈衔枝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灼热目光，像无数探照灯打在身上。她维持着脸上的浅笑，步伐稳定，目光平视前方，仿佛行走在无人之境。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握着旗杆的位置，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习惯了被注视，但如此密集的、带着强烈情绪的目光，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陆逢川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藏青色的西装包裹下，心跳却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他从未经历过如此万众瞩目的时刻。那些赞美的目光如同实质，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局促。但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一切，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跑道、手中的旗杆，以及身旁那道沉静的、带着淡淡橙花香的气息上。他需要完成这个任务，不能出错。他紧抿着唇，镜片后的目光更加沉凝，将所有的紧张与不适都死死压在了那层清冷的外壳之下。

短短几百米的跑道，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仿佛只是瞬息。当他们引领着高二二班的方阵，在指定的班级位置区域站定，放下班旗时，陆逢川的后背已经被一层薄汗浸湿。沈衔枝也几不可察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开幕式还在继续，后面的班级陆续入场。但高二二班区域周围，尤其是沈衔枝和陆逢川所在的位置，依旧被各种目光包围着。

回到班级的遮阳棚下，两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蜂拥而至的同学和老师包围了。

“沈衔枝！陆逢川！来来来，合个影！”班主任李老师第一个掏出手机，红光满面。

“对对对！必须合影！给我们班争光了！”班长和文艺委员也挤了过来。

“沈同学，你刚才太美了！我能和你单独拍一张吗？”几个女生兴奋地围住沈衔枝。

“陆逢川，没想到你穿西装这么帅！哥们儿，拍一张！”几个平时几乎没说过话的男生也凑过来，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兴奋。

甚至有其他班级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也拿着手机或相机，远远地对着他们拍照。

沈衔枝脸上始终挂着那抹无可挑剔的、温和有礼的笑容，配合着各种合影要求，动作自然大方。陆逢川则显得僵硬许多。面对镜头，他习惯性地抿紧唇，眼神有些无处安放，只是被动地站着。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却显得有些生硬和不自然，反而更添了几分冷峻感。当沈衔枝被一群女生簇拥着拍照时，他悄悄退到了遮阳棚的边缘，试图降低存在感。

就在这时，班上一位带了专业单反相机的摄影爱好者挤了过来，激动地说：“沈衔枝，陆逢川！刚才走方阵太绝了！给你们俩单独拍一张吧？”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周围同学的热烈响应。

“对对对！单独拍一张！”

“举旗CP！必须留念！”

“快站好快站好！”

沈衔枝看向陆逢川。陆逢川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和窘迫。单独合影……这超出了他预想的“任务”范畴。

“来吧，陆逢川，就一张。”班长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啊，运动会纪念嘛！”文艺委员也笑着劝说。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陆逢川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沉默地向前挪了一步，站到了沈衔枝旁边。两人之间隔着大约半臂的距离。

摄影师兴奋地指挥着：“靠近一点点！诶，对！沈衔枝笑一笑，完美！陆逢川……呃，看镜头就好！自然点！好嘞！一、二、三！”

快门声响起。

画面定格：穿着象牙白缎面长裙的少女，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优雅从容；穿着藏青色西装的少年，身姿挺拔却略显僵硬，黑框眼镜后的目光直视镜头，带着一种近乎戒备的沉静，唇线抿得笔直。阳光透过遮阳棚的缝隙洒下，背景是喧闹的运动场和模糊的人群，唯有他们，清晰地成为画面的绝对焦点。

照片拍完，陆逢川几乎是立刻又退回了原来的位置，仿佛刚才的靠近耗尽了他的力气。沈衔枝则对摄影师礼貌地道了谢。

喧闹还未平息，教导主任拿着话筒匆匆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急切：“沈衔枝陆逢川，快，跟我上主席台，校长点名要你们俩上去，待会儿宣布第一个比赛项目获奖名单和读加油稿的任务交给你们了！快！”

教导主任的话像一道指令。沈衔枝和陆逢川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必须完成的“任务感”。

“走吧。”沈衔枝整理了一下裙摆。

“嗯。”陆逢川深吸一口气，推了推眼镜，努力挺直背脊。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他们再次走出班级区域，跟在教导主任身后，穿过喧闹的操场，走向那个象征着最高关注度的主席台。通往主席台的台阶仿佛比平时更高，更陡。陆逢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手心也沁出了汗。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更为刺眼的聚光灯下。沈衔枝走在他身侧，步履依旧从容，只是握着演讲稿的手指，也微微收紧了些。

当他们踏上主席台，站在巨大的校徽背景板前，面对着下方数千双眼睛时，整个操场似乎都安静了一瞬。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他们身上，那身礼服的光芒似乎更加夺目。校长满意地笑着将麦克风递给他们。陆逢川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只觉得一阵眩晕。他接过话筒，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获奖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在眼前跳动。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平稳，却依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现在宣布，高一男子组100米预赛，第一组获奖名单……”

他的声音通过巨大的音响传遍操场每一个角落，低沉、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却也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疏离与紧张。沈衔枝站在他身边，侧脸线条完美，安静地等待着轮到她读加油稿的时刻。阳光将他们并肩而立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光洁的主席台地面上。一个耀眼夺目，一个清冷孤绝，共同构成了这个喧闹运动日里，最令人难忘也最遥不可及的一道风景线。他们站在高处，俯视着这片沸腾的青春，却仿佛与这片喧嚣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