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浪,在黄昏的余晖中渐渐平息。操场上的彩旗还在晚风中猎猎作响,看台上的人群却已稀疏。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
沈衔枝站在看台最高处,倚着冰凉的栏杆,望着远处渐渐熄灭的喧嚣。她换回了舒适的休闲装,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拂过白皙的脸颊。一天的喧闹和无数次的注视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此刻的宁静显得格外珍贵。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熟悉的克制。她没有回头,直到那个人影也走到栏杆边,隔着几步的距离停下。
是陆逢川。他也换回了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卸下了那身赋予他短暂光芒的西装,重新变回了那个沉默而疲惫的少年。夕阳的暖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却似乎融化不了他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疏离和倦意。他手里拿着一瓶喝了一半了的矿泉水瓶。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只剩下远处零星的欢呼和风吹过旗杆的呜咽。陆逢川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终点线,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三千米长跑时他奋力冲刺的痕迹。他报了三千米,拿了第四名,这对于一个长期睡眠不足还要打工的人来说,已是极限。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薄雾,隔开了白日里的喧嚣。
陆逢川忽然侧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长久地落在沈衔枝的脸上。黄昏的光线柔和了她的轮廓,那双浅绿色的眼睛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泽,仿佛里面沉淀着整片森林的秘密。他看得有些出神。
“你的眼睛,”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打破了沉默,“天生的?”
沈衔枝微微一怔,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她转过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他镜片后的丹凤眼专注地看着她,里面没有平日的漠然,也没有审视,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也许是欣赏?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在晚风里显得很轻,“遗传自我母亲。”
陆逢川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移开。他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单纯地观察一件罕见的艺术品。“他们说得很对。”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的回应。
“什么?”沈衔枝没听清。
“没什么。”陆逢川迅速移开目光,重新看向远处的操场,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刚才那句脱口而出的话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他拧开瓶盖,仰头喝掉了瓶子里最后一点水,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掩饰的急促。
短暂的对话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但气氛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不同,不再是完全的隔绝,仿佛那层薄雾被这简短的对话吹开了一角。
夕阳沉得更低了,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旷的看台上交叠在一起。
运动会结束后,日子又像拧紧了发条,迅速回归到书本和试卷的轨道。月考临近,空气里都弥漫着紧张的味道。
那天放学后,沈衔枝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她将一本厚厚的习题册放进包里,指尖在光滑的书脊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旁边正在整理错题本的陆逢川。
“陆逢川。”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陆逢川停下笔,抬起头,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带着询问。
“这个月十六号,”沈衔枝顿了顿,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道习题,“我的生日,”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浅绿色的眸子在教室顶灯下显得清澈而直接,“你要来吗?”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陆逢川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握着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镜片后的目光飞快地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惊讶?迟疑?窘迫?还是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邀请他?去沈衔枝的家?那个和他生活的世界隔着天堑的地方?
他几乎能想象那个场景:衣香鬓影,水晶吊灯,价值不菲的礼物,还有那些和他格格不入的人……他会像一个误入华丽舞台的、穿着破旧戏服的拙劣演员。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比看台上的黄昏更加沉重。沈衔枝耐心地等待着,脸上没有催促,也没有期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无论他给出什么答案,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陆逢川的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睑,避开了她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最终,他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极轻、却清晰的音节:
“嗯。”
没有承诺,没有解释,只有一个单薄的“嗯”。但这似乎就是他能给出的全部。
沈衔枝点了点头,仿佛得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答案:“好。地址和具体时间,我微信发你。”她拿出手机,“加个微信?”
陆逢川沉默地拿出他那部屏幕边缘有些磕碰、型号老旧的手机。两人几乎没有交流,只是互相扫了码,添加成功。沈衔枝的头像是一片静谧的森林湖泊,陆逢川的头像则是一片纯粹的黑色。
“好了。”沈衔枝收起手机,背上琴谱包,“我先走了。”
“嗯。”陆逢川应了一声,依旧低着头。
沈衔枝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陆逢川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新出现的、名为“Shen Xianzhi”的联系人,头像里的森林湖泊幽深宁静,与他那片死寂的黑暗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他指尖悬在屏幕上,最终什么也没发,只是将手机塞回裤兜,继续埋首于错题本中。那个“嗯”字,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上。
日子依旧在书山题海中流淌。加了微信后,两人之间并无多余的交流。对话框里只有最初系统自动生成的打招呼信息,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再无下文。他们依旧是同桌,依旧讨论习题,传递作业,保持着一种比普通同学更近一点、却又未达到朋友的微妙距离。
月考前一天,难得沈衔枝没有任何额外的钢琴课或大师课安排。紧绷的神经需要短暂的喘息,她背着包,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附近的旧街区闲逛。青石板路,斑驳的墙面,老旧的店铺散发着生活的烟火气,与沈家别墅区的精致截然不同,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沈衔枝刚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豆大的雨点便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打得地面噼啪作响,水汽迅速弥漫开来。
她反应很快,立刻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折叠伞,“唰”地一声撑开,透明的伞面隔绝了倾盆而下的雨水。巷子里没什么人,她正准备快步离开,视线却无意中扫过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靠着斑驳潮湿的墙壁,坐着一个人影。
雨水已经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校服外套颜色更深了。他低着头,双臂环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湿透了的幼兽。身影在昏暗的雨幕中显得异常单薄。
沈衔枝的脚步顿住了。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就很麻烦的状况。她应该立刻转身离开。
可是……
那身影莫名地让她感到一丝熟悉。那低垂的头颈的弧度,那瘦削的肩膀轮廓……
鬼使神差地,她的脚步改变了方向,撑着伞,一步步朝那个角落走去。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巷子里弥漫着雨水冲刷泥土和旧墙的潮湿气味。
走近了。
真的是他。
陆逢川。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头顶突然停止的落雨毫无所觉,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黑发滑落,滴在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滑过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最后消失在同样湿透的衣领里。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绝望气息,比冰冷的雨水更加刺骨。
沈衔枝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将伞面微微倾斜,更多的空间向他那边移去,为他挡住了瓢泼而下的雨水。
“下雨了,”她的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响起,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幕,“不回家吗,在这里?”
听到声音,陆逢川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惊醒的猎物。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黑框眼镜的镜片上沾满了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手,有些粗暴地抹了一把镜片,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伞下,沈衔枝静静地看着他。奶茶棕的发梢也被飘进来的雨水打湿了一点,贴在白皙的脸颊旁。那双浅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雨林中幽深的潭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也许是一点点的担忧?
看清是她,陆逢川眼中掠过一丝极度的惊愕和猝不及防的狼狈。他似乎想立刻站起来,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而僵硬麻木,动作显得笨拙而无力。他避开她的目光,重新低下头,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妈……病情更严重了。”
这句话像一颗沉重的石子,骤然投入寂静的水面,激起无声的巨浪。
沈衔枝愣住了。她想过他可能是躲雨,可能是累了,甚至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但她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那个在便利店打工到凌晨、在考场上冷静答题、在跑道上奋力冲刺的他,此刻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巷子里,只是因为母亲病重?
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无情地敲打着伞面,敲打着地面,也敲打着两颗复杂的心。沈衔枝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的同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他坚硬外壳下深不见底的裂痕。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承诺帮助?这些话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是一种冒犯。
沉默在冰冷的雨水中蔓延。
突然,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卷着暴雨袭来,雨势骤然加大,密集的雨点几乎连成了白色的水幕,疯狂地砸落。沈衔枝手中的伞被风吹得猛烈摇晃,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手臂和肩膀。巷子里狭窄的空间根本无法抵挡这样猛烈的风雨。
陆逢川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清醒了一些。他看着沈衔枝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和手臂,又看了一眼外面如同瀑布般倾泻的暴雨,嘴唇翕动了一下。
“我家……”他的声音艰涩,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艰难,“就在那边,很近。”他抬起手,指向巷子更深处的一个方向,手指有些颤抖,“你要先去……躲躲雨吗?”
他的目光没有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湿漉漉的地面,仿佛说出这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邀请一个浑身名牌的沈家大小姐,去那个破旧拥挤的家?这荒谬感让他几乎窒息。
沈衔枝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雨幕太大,什么也看不清。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打湿的衣袖,又感受了一下几乎要被掀翻的雨伞和越来越冷的温度。几乎没有犹豫,她点了点头,声音平静:
“好。”
这个干脆的回应让陆逢川再次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雨水顺着他惊愕的脸庞滑落。
沈衔枝没有解释,只是将伞再次往他那边倾斜了一些,示意他带路:“走吧,雨太大了。”
陆逢川怔忡了几秒,才有些僵硬地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来,双腿因为麻木而踉跄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才迈开脚步,朝着巷子深处走去。沈衔枝撑着伞,紧紧跟在他身侧,尽力将伞撑在两人头顶,抵挡着肆虐的狂风暴雨。
巷子狭窄而曲折,地面坑洼不平,积水很快没过了脚踝。陆逢川沉默地在前面带路,湿透的背影在风雨中显得更加单薄。沈衔枝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踩在湿滑的石板上有些艰难,但她没有抱怨。
拐了两个弯,一栋老旧的、墙皮剥落的居民楼出现在眼前。楼道口堆着一些杂物,散发着潮湿的霉味。陆逢川在楼洞口停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低哑:“到了。在……五楼。”
楼道里光线昏暗,声控灯时好时坏。他们踩着湿漉漉的水泥台阶往上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混合着雨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中药混合的苦涩气味,越往上走,气味越浓。
走到五楼,陆逢川掏出钥匙,插进一扇老旧的、油漆斑驳的绿色铁门锁孔里。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推开门。
一股更浓烈的药味混合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很小,一眼几乎就能望到头。客厅兼做餐厅,放着一张小小的折叠桌和几把塑料凳子。家具陈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规规矩矩。墙壁有些发黄,贴着几张褪色的奖状,上面写着“陆明”、“三好学生”的字样。唯一的窗户紧闭着,玻璃上凝结着水汽。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角一张单人床上,躺着一个人影,盖着厚厚的被子,似乎睡着了,呼吸声有些沉重,正是那股浓重药味的来源。
而在那张小小的折叠桌前,一个十岁左右、穿着校服的小男孩,正低着头,咬着铅笔头,专注地在一本摊开的作业本上写着什么。他听到开门声,抬起头。
当看到浑身湿透的哥哥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的时候,小男孩陆明愣住了。他眨巴着一双和陆逢川相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沈衔枝。
沈衔枝也看到了他。小男孩的脸庞清秀,带着孩子特有的稚气,但眼神却显得比同龄人更懂事一些。
陆明的目光在沈衔枝被雨水打湿却依旧看得出质感的衣服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她沾了些泥泞却依然漂亮的鞋上,最后,定定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叫哥哥,又似乎想询问这个陌生姐姐是谁,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沈衔枝,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和难以置信的惊奇。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么好看的姐姐。像电视里走出来的人一样。而且……居然是跟哥哥一起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