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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雨

两极星吻

陆明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衔枝,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困惑。他显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哥哥会带回来一个浑身散发着“不一样”气息的姐姐。

陆逢川站在门口,浑身滴着水,脚下迅速洇开一小片水渍。湿透的头发贴在苍白的额角,镜片上也蒙着水汽。他看了一眼弟弟,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屋内,最后目光落在沈衔枝同样被打湿了衣袖和裙摆的身上,那眼神复杂,窘迫、难堪、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明仔,”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强行压抑的某种情绪,“写你的作业。”语气比平时更生硬了些。

陆明这才像被惊醒的小兽,猛地低下头,重新抓起铅笔,但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偷偷往沈衔枝身上瞟。

“进来吧。”陆逢川侧开身,让出门口狭窄的空间,声音低得几乎被屋外的雨声盖过。他不敢再看沈衔枝,只是低着头,快速脱掉自己湿透的、沉重的帆布鞋,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沈衔枝站在门口,那股浓烈的、混杂着中药苦涩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更加汹涌地扑面而来,几乎让她呼吸一窒。她看着脚下同样湿漉漉的地面,又看了一眼自己沾着泥泞的昂贵小羊皮平底鞋,但她没有犹豫,也弯腰脱了下来,露出一双穿着干净船袜的脚。冰凉的触感瞬间从脚底传来。

她赤着脚,踏进了这个与她生活截然不同的空间。

屋子太小了。客厅兼餐厅,加起来可能还不及她衣帽间的面积。一张折叠小桌,几把塑料凳,就是全部家具。墙壁是陈旧的米黄色,有些地方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水泥。一张褪色的世界地图贴在墙上,旁边是几张陆明的“三好学生”奖状,还有一张显然是陆逢川初中时的数学竞赛奖状,颜色也已经黯淡。

墙角那张单人床上,躺着的人影动了动,发出一阵压抑的的咳嗽声。陆逢川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立刻大步走过去,动作熟稔地拿起床头柜上一个掉了漆的水杯,小心地将母亲扶起来一点,喂她喝水。他的背影对着沈衔枝,宽阔的肩膀在湿透的薄T恤下微微耸动,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与他平日在学校的冷硬判若两人。

“妈,好点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沈衔枝从未听过的温柔。

床上传来几声模糊的声音,沈衔枝听不清内容,只看到陆逢川仔细地替母亲掖好被角,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眉头紧锁着。

陆明坐在小桌前,握着铅笔,作业本上的字却半天没动一个。他偷偷看着那个站在屋子中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漂亮姐姐。她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水珠顺着她奶茶棕的发梢滴落,打湿了一小块地面。她环顾着这个小小的家,那双浅绿色的眼睛里,没有陆明想象中的嫌弃或惊讶,而是一种……他看不懂的、非常复杂的情绪,像平静的湖面下翻涌着暗流。

沈衔枝的目光扫过那些整齐码放在墙角的空药盒,扫过窗台上几盆蔫头耷脑但依然努力活着的绿萝,扫过折叠桌上陆明字迹工整的作业本,扫过陆逢川放在门边那个此刻正滴着水的帆布书包……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陆逢川扶着母亲小心翼翼喂水的背影上。

这一幕,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被奢侈品和掌声包裹的世界。她见过陆逢川在便利店整理货架的沉默,见过他在考场上运笔如飞的冷静,见过他在跑道上挥汗如雨的坚韧,甚至见过他穿上西装时那短暂绽放的惊人风华……但她从未想过,他生活的底色,是眼前这片浸透了疲惫和无声重担的逼仄空间。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被钢琴禁锢,被期待压得喘不过气。可此刻,站在这个狭小潮湿充满苦难气息的屋子里,感受着陆逢川沉默背影里透出的那份几乎要将他脊梁压弯的责任,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那点被精心包装的“孤独”,在他真实的世界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和奢侈。

陆逢川喂完水,将母亲轻轻放回枕上,盖好被子。他转过身,看到沈衔枝赤着脚站在屋子中央,目光沉静地环视着这个家。她的存在,像一颗误入尘埃的珍珠,耀眼得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难堪的苍白。他快步走到一个简陋的塑料脸盆架旁,拿起一条毛巾——那是他自己的毛巾。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弦:“擦擦吧。身上湿了。”

毛巾带着棉布气味,很干净,但质地粗糙。沈衔枝没有拒绝,接了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她用毛巾轻轻擦拭着手臂和脸颊上溅到的雨水。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

陆逢川自己也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然后走到陆明旁边,拿起弟弟的作业本检查起来。他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想忽略掉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但后背的肌肉却始终紧绷着。

“这道题思路对了,但计算错了小数点。”他指着作业本,声音刻意放得平稳,试图找回一点日常的节奏。

陆明“哦”了一声,拿起橡皮用力擦着。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母亲偶尔压抑的咳嗽声,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沈衔枝擦干了脸和手臂,将毛巾叠好,轻轻放回脸盆架上。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和对面同样老旧的楼房。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窗台上那几盆绿萝的叶子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雨好像小一点了。”她轻声说,打破了沉默。

陆逢川检查作业的手指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嗯。”

“我该回去了。”沈衔枝转过身,看向他。

陆逢川这才放下作业本,抬起头。他镜片后的眼睛看向她,又飞快地移开,落在她赤着的脚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等一下。”他说完,快步走进旁边一个更小的房间——那大概是他的卧室。

很快,他拿着一双洗得干干净净、但明显很旧的蓝色塑料拖鞋出来,放在沈衔枝脚边。“穿这个吧。地上凉。”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沈衔枝看着那双朴素的、甚至有些廉价的拖鞋,又看了看陆逢川紧绷的下颌线。她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穿上了。拖鞋有点大,不太合脚,但隔绝了水泥地的冰冷。

陆逢川也穿上了他自己的旧拖鞋。他拿起沈衔枝放在门边的那把精致的透明雨伞,递给她:“伞。”

沈衔枝接过伞。她走到门口,穿上自己的小羊皮鞋。陆逢川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准备送她下楼。

“哥哥……”陆明终于忍不住,小声叫了一句,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舍。

陆逢川回头看了弟弟一眼:“在家好好写作业,照顾好妈妈。”

“嗯!”陆明用力点头,目光又忍不住飘向沈衔枝。

沈衔枝对着小男孩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告别。陆明的小脸立刻有些泛红,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作业本。

陆逢川拉开那扇沉重的绿色铁门,潮湿的霉味和楼道里特有的气息再次涌入。他沉默地走在前面,沈衔枝撑着伞,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下狭窄昏暗的楼梯。谁也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楼下,走出楼洞口。雨确实小了很多,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街巷里积着浑浊的水洼。

“就到这里吧。”沈衔枝停下脚步,看向陆逢川,“谢谢你的拖鞋。”

陆逢川站在楼洞口的阴影里,湿透的头发依旧贴在额角,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疲惫。他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比如“抱歉让你看到这些”,比如“谢谢你的伞”,但最终,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嗯。”

他看着沈衔枝撑开那把透明的伞,伞面在细雨中折射出一点微光。她转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朝着巷口走去。那抹纤细的身影,撑着精致的伞,走在破败潮湿的巷子里,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交界线上,渐渐融入灰蒙蒙的雨幕,最终消失在拐角。

陆逢川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冰冷的雨水顺着楼檐滴落,砸在他脚边的水洼里,溅起小小的水花。他抬起头,望向沈衔枝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栋陈旧的老楼。他的眼神,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难堪后的释然?是暴露伤疤后的麻木?还是更深沉无人可诉的孤寂?

他站了很久,久到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最终,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重新踏上那狭窄、冰冷的楼梯,走回那个属于他无法逃离的现实世界。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明明灭灭,像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开到沈衔枝面前,司机老陈迅速下车,撑开一把宽大的黑伞,为她拉开车门,脸上带着担忧:“小姐,您怎么淋成这样?快上车,小心着凉。”

车内温暖干燥,高级皮革的清香和空调的暖风瞬间包裹住沈衔枝。她脱下鞋子,换上柔软舒适的车内软拖。老陈细心地接过她手中那把沾着泥水的透明伞,用一块干净的绒布包好,放在副驾的脚下。

车子平稳地驶离破败的旧街区,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逐渐变成修剪整齐的绿化带,气派的高楼和灯火通明的商业街。两个世界的切换,快得如同电影转场。

沈衔枝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闭上眼。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条旧毛巾粗糙的触感,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浓烈苦涩的药味。陆逢川扶着母亲喝水时那小心翼翼又无比疲惫的背影,陆明那双充满惊艳和困惑的清澈眼睛,还有那间狭小整洁……一幕幕画面,清晰而深刻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一直以为自己活在精致的牢笼里。可直到今天,她亲眼看到了陆逢川的牢笼——那是用无休止的责任浇筑而成的,没有华丽的栅栏,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沉重的喘息。相比之下,她的“孤独”,她的“不被理解”,显得如此……矫情?不,这个词太刻薄。但至少,她从未真正体会过那种为生存而挣扎,为至亲的病痛而绝望的滋味。

车子驶入沈家别墅所在的幽静区域。巨大的雕花铁门缓缓开启,花园里精心打理的花草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鲜亮欲滴。喷泉池的水声潺潺。

车子在主宅门前停下。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穹顶垂下,将宽敞奢华波斯地毯的门厅照得亮如白昼。

沈衔枝换上柔软温暖的拖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脚底传来的舒适感与她刚才踩在冰冷水泥地上的感觉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拿过毛巾,却没有立刻擦脸,只是握在手里。

“枝枝?”一个温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女声传来。沈衔枝的母亲,那位在国际舞台上光芒四射的钢琴大师,正从旋转楼梯上款款走下。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丝关切,目光敏锐地落在女儿微湿的头发和裙摆上,“怎么淋雨了?司机没去接你?”

“临时去了个地方,让陈叔等了会儿。”沈衔枝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快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别感冒了。”母亲走近,带着淡淡的香水味,伸手想拂开女儿颊边一缕湿发,语气带着习惯性的安排,“晚上还要练琴,莫里森先生明天的大师课,那首肖邦的叙事曲第三乐章,有几个乐句的处理我还不太满意……”

沈衔枝微微侧身,避开了母亲的手,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要去拿毛巾擦脸。“知道了”她将毛巾覆在脸上,温热柔软的触感覆盖了皮肤,也暂时隔绝了母亲探究的目光。

她抬步走向自己位于二楼的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花园里的景观灯在细雨中朦胧闪烁,勾勒出精心设计的花园轮廓。套房内,独立衣帽间、带三角钢琴的琴房、宽敞明亮的浴室,一应俱全,奢华而冰冷。

她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倾泻而下,冲刷着身体,却似乎冲不散心头那份冰冷的震撼。雾气氤氲中,陆逢川家那浓烈的药味、昏暗的灯光、陆逢川喂水时颤抖的手指、陆明那双清澈又懂事的眼睛……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反复闪现。

她低头看着自己保养得完美无瑕的双手,这双能在价值百万的斯坦威上弹奏出天籁之音的手。然后,她又想起了陆逢川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那双手,要握笔解题,要整理货架,要照顾病重的母亲,要扶起年幼的弟弟……

热水包裹着她,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她关掉花洒,巨大的浴室里只剩下水滴落下的声音,空洞地回响。她擦干身体,换上柔软昂贵的丝质睡袍,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迷离的光海。而那片被雨水冲刷的着破败的旧街区,那个弥漫着药味的小屋,那个沉默背负着一切的少年,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遥远的、她无法真正触及的维度。

沈衔枝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浅绿色的眼眸里,映着窗外璀璨却虚幻的灯火,深处却翻涌着从未有过的迷茫和一种沉甸甸的清醒。两个世界的巨大鸿沟,第一次如此残酷地横亘在她眼前。而陆逢川那句沉重的“我妈病情更严重了”,像一块巨大的冰,沉甸甸地压在了她那颗被“孤独”占据的心上,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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